床上的人没有半分动作,也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
“替我挡下的那一刻,你会害怕吗?”姜离不期待此刻会得到他的回应,可是心中的不安无处宣泄,索性背靠着床抱着膝盖,将脑袋抵在胳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会不会怕自己今后再也拿不起刀剑,再也不能于战场一杀震敌?”
今日的惊险又浮现在眼前,有一个疑问缓缓地钻进了姜离脑中:“那乌梅为何要我的性命?明明上次她还给我送来暖身的药酒,我原以为她也是被那寨中的贼人掳走的。”
或许人心就是如此善变的吧。
她可以一时对你好,也可以一时便翻脸。
“奕王哥哥,你是尊贵的皇子殿下,往后锦绣前程,为了我断送值得吗?”
姜离很是感激,也很是不解,一个风头正盛只待立功便可成就大业的皇子,为何要为她舍去一条小臂?
就算是为了让国相大人甘心为他卖命,废掉一条手臂的代价也太大了些。
“是因为娘亲,还是大哥哥……”姜离呢喃着,她自以为身边的所有人,除却家人是真的为自己好,旁人都是有利可图的,就算是一直与姜府相处极好的奕王,她也一直将他当作暂时的盟友而已。
无条件信任的人只有家人,要知道,经历了那样残酷的一切后,还能再次相信一个人会有多难。
可是今天,她犹豫了。
她开始重新思考奕王的存在之于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一直都只是她无法全部信任他。
大哥哥将他当作最好的兄弟,可并肩作战将后背放心交予之人。
可是她未曾与他有过这样的经历,她无法放心将家人的安危全部置于一人之身。
正是因为自己无法做到,今日奕王这般不顾自己只为替她抵挡致命一击的行为才让她的内心激荡。
她心中一直以来信奉的坚定原则被打破了。
扪心自问,若是立场变换,姜离是否可以心无旁骛毫不犹豫地去救下奕王。
她可能不会。
可若是换了三哥呢,她肯定会,不管是大哥二哥三哥还是父亲,她都会用自己的安危甚至性命去交换他们的生机。
可是面对奕王,她不会。
但是奕王却这样做了,是出于拉拢或是,真的将她当作家人?
他自小失去母亲,或许娘亲对他的好,大哥哥与他亲密的关系,这一切都让他将姜府当做了家人。
在他的心里的她便如同在大哥心中一样,是他的妹妹吧。
“凌周哥哥,谢谢你救我,”姜离心中有些感动,她眼中扑闪着泪光,坚定地对熟睡的面庞说道:“你放心,就算是你今后身子残缺,我也会一直照顾你的,你的余生我来为你托底。”
她笑着,她不是不知道知恩图报的人,别人舍命相救,她怎可转过头就忘记?
奕王,宁凌周,这个兄长,她认了。
门声轻开,一股药香顺着夜间的凉风飘进了姜离的鼻子,是医师端药来了,姜离忙起身去接应,她的动作很是快利索,轻柔地将奕王的身子扶起,靠在她的身上,过程中很是费了一番力气,一个没有知觉的成年男子对于姜离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
她已经尽力不碰到他的伤处了,可是他还是有些痛到在睡梦中都皱紧了眉头。
待姜离扶稳,医师将发黑的药汁一勺一勺灌进他嘴里,起先两人还以为药不会轻易地喂进去,可是强烈的求生意识让他尽数将药吞了进去。
因为在战场上的惊险局势可比今日要瞬息万变难以应付得多。
“郡主,药已经喝下,今夜若万一有发热之时,切记要以锦帕湿润后贴至额头尽快散热才好,不然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医师说完便收拾了药罐,前往住处制药,吩咐了一句若有不测可唤他前来便留下姜离一人留在此处守着。
姜离又坐在刚刚的位置上,她伸手将奕王嘴角处沾染的一点药汁子拭去。
“好了,现在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夜间月高悬,凉风阵阵,屋中的温度不减。
昏迷的男子只觉得自己仿佛置于混沌之中,什么都感觉不到,自己这是在哪里?
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辨不清方向。
忽然,有一抹刺眼的亮光出现在头顶,黑夜中那般耀眼夺目的光,他不知道跟着光走会去到哪里,可是现在他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要追上光。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天色终于不那么暗了,他逐渐放慢了脚步,眼前的一切仿佛在逐渐变得亮堂清楚起来,他仔细地睁大了眼睛去看,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凉爽的秋风,吹落黄花朵朵落在身上,带来一阵阵馥郁的香气。
“姑姑!”
他听见自己喊着。
可是姑姑怎么会在这里?姑姑不是早已身陨?
眼前的这人又是谁?
她跳动着的舞姿,不是当年的南初公主还有谁能跳得这般惊艳?
“姑姑——”
这一声,叫的他的泪都飙出来了。
可是他尝试了多次却无法靠近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桂花雨中的女子,她看见了他,她笑着慢慢踱步而来。
“小凌周,你来啦。”
还是记忆中温柔至此的声音,她笑着,仿佛时光在她身上静止了。
美好得让宁凌周不停思索着,这会不会是一个梦?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这个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当伸出手臂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幼时的模样,短短的手掌哪里是能握剑的将军?
“小周儿,姑姑就将纨纨交给你了,你要替姑姑护好她。”
南初温柔地笑着,在宁凌周几近崩溃的哭喊中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不管不顾地喊叫着,可是死去的人怎会出现在尘世呢?
“姑姑……别走”
“我会的…我可以”
“保护好纨纨……”
床上的人困难地发出了声音,这声音时有时无,姜离凑近去也未能听得清楚。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好!烫的吓人!
顾不得犹豫半分,她将早已准备好的锦帕在水中浸湿又拧到半干,覆在宁凌周的额头上,待帕子凉了后又赶紧换一条,十个来回后,终于没有那么烫了,他也睡得安稳了些。
姜离这才放下心来,又将他的被角掖了掖,将锦帕更替了几个来回,便撑着手杵在床榻边上,她不能睡,万一凌周哥哥再不舒服,她可快速应对。
一天的疲惫怎会轻易地放过她?
身体与精神的长期紧绷状态下,她一弱女子早就已经支持不住了,在天光微亮时,她终于在无数次脑袋下沉又抬起的轮回中睡趴在了床榻上。
日月轮换,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子,被光亮刺激到,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手臂很痛,但是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不再流失,他熬过来了,宁凌周心里侥幸地想着。
躺了一晚上,手臂一直痛着,他不敢乱动,现下却是腰疼地很想换一个姿势,想要用自己的右手撑住床板坐起来,可是右手怎的也使不上力。
他用尽力气微微抬头看去,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就这样枕在他的右手上,睡梦正酣。
这姜离是想要让他的右手也废了吗?
本该速速撤回的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柔顺的黑发。
姜离啊姜离,我该拿你如何?
时间还早,他还是很累,身旁女子的温软香意更是让他有些困乏,他的抚摸很温柔,许是睡得不舒服,姜离轻轻动了动身子,奕王心中庆幸着。
庆幸她还是如此地鲜活。
他终究是保住了她。
这就够了。
困倦之意袭来,他再也撑不住了。
最后一刻,南初姑姑的脸浮现在眼前,他发自内心地笑着。
姑姑,我会护好纨纨的。
你放心。
天光大亮,阳光逐渐刺眼起来,一股麻意传至脑中,姜离猛然惊醒,睁开眼第一件事,她先是看了看宁凌周,还没醒来,可是已经是睡得安稳了。
姜离接着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总算是熬过来了,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去。
“恒王哥哥,可否再让奕王殿下休整几日?他如今真的挪动不得。”
原来姜离一早出去便是在客栈的门口等待恒王,与他商量启程延迟的事情。
“阿离妹妹,昨夜姜三公子已经向本王说明过此事,凌周的身子要紧,便让他将养几日再启行。”
恒王很是善解人意地答应了几人的请求,他并不是真的为奕王着想,其实这样做对他来说并非没有好处,一是奕王因为自己莽撞受伤耽误行程他也乐见其成,二是在此地多留几日,也给他多留些时间去布置后续的事情,简直是一石二鸟。
姜离端着晴欢刚做好的红豆圆子粥走近宁凌周门前时,听到的也是这样的一番话。
“你可知为了那丫头,此次便落了下风了。”薛常景焦急的说着。
姜离的手紧紧握紧了木托盘。
“我们还没出大昭,不会一直被他压着的。”听起来宁凌周好像是喝了口水,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没被这件事影响到分毫。
“你呀你!”薛常景甩甩袖子便出门而去,正好撞上了一直在门外的姜离。
姜离躲不过去了,便端着粥碗走了进去:“凌周哥哥,我做了粥,你喝一点吧。”
薛常景见状也不走了,从门口折返回来,很是有怨气,完全没顾忌宁凌周向他抛过来的制止的眼神:“姜离,你说你那日为何要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若非如此,怎会被那群山匪掳走?又怎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姜离将粥放到宁凌周的手里,她是提前晾过的,一点都不烫,刚好能入口,宁凌周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姜离的动作,他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从她手里接过粥碗,本想告诉她他无事的,可是她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我很抱歉因为我导致凌周哥哥受伤,但我那日也并非无故跑出去,我那日……”
“嘘!”
薛常景及时制止住了姜离的话,他看姜离面色很是认真着急,万一中间有什么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事,还是以防万一,他去将窗子关紧,又去门外小心地看了看。
宁凌周心里却是因为那一句“凌周哥哥”掀起了一些巨大的惊涛骇浪。
直到薛常景走回来给了姜离一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姜离脸色不太好,但是她告诉自己,这件事他们有必要知道,毕竟是关乎到此次奕王与恒王谁输谁赢的关键。
“那日,在我屋中的窗外,出现了一个人。”
“谁?”
薛常景向前一步追问着,宁凌周也不喝手中的粥了,二人都一脸认真地看着姜离。
“康子苓。”
康子苓!
宫变时那个机灵的小太医!
奕王与薛常景对视一眼,此事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所以是他用会发光的洞冥草吸引你出去?”结合着之前的线索,宁凌周已经猜测到了。
姜离点点头:“他用洞冥草吸引我出去,是想借我的嘴告诉奕王殿下一件事……”间断了一下,姜离深呼一口气,压低了些声音继续说道:“大金此番邀请绝非善意,让我们离开。”
薛常景与宁凌周面面相觑,他问奕王:“他可信么?”
回想起当初皇宫事变,康子苓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他为姜离解了毒,所以姜离与宁凌周是有些信他的,所以宁凌周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薛常景觉得此人不可信:“他一从大昭宫中逃出来的小太医,怎会知晓大意图这等绝密之事?”
姜离点点头:“我也质疑了他的意图,他只说大金陛下便就是想将我们在此处一网打尽。”
“除了恒王,其他人都会死。”
两人的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此次他们得以成行,起源便就是因大金贡了术士,巧言善辩很是有一番功夫在身上,不知怎的劝服了大昭陛下派了他们出使大金。
可陛下并不单独派遣一位皇子,而是将如今朝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两位都派了出来,可想而知,大昭陛下背后定是也在计划着什么。
大金狼子野心,怎会放过这次将大昭两个皇子及诸多青年才俊尽数消灭的机会?
这道理,谁都能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