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玲的指甲缝里嵌着矿泉水瓶的塑料碎屑,食指关节处磨出了血丝。她机械地抠着瓶身印着“纯净水源”的标签,直到“纯净”二字完全剥落。瓶底沉淀的红土来自故乡干涸的河床,3个月前她亲手灌装时,河床裂缝还能塞进成年人的手掌。
帐篷帆布在热风中鼓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穿透薄薄的尼龙布。16张行军床挤在30平米的狭小空间,每声咳嗽都激起连锁反应。角落里的老人用铝碗接痰,碗底积着层泛绿的黏液,像沼泽地腐败的水藻。
阿雅细瘦的脚踝从毛毯边缘滑出,脚背上暴突的血管形成诡异的树状纹路。张美玲掀开毯子时带起一阵皮屑,女儿后背上褥疮渗出的组织液把床单黏在脊骨上。她摸到行军床夹层里的铁皮罐头盒——这是用6个空水瓶和巡逻兵换来的。
煤油炉点燃时喷出黑烟,帐篷里顿时充满燃烧不完全的刺鼻气味。罐头盒里的泥水开始冒泡,水面浮起铁锈色的泡沫。阿雅的眼皮突然颤动,张美玲握紧罐头盒的手一抖,滚烫的水珠溅在腕部烫出红点。
护士掀开帐篷帘子的瞬间,四十度热浪卷着沙粒灌进来。张美玲下意识用身体挡住女儿,却看见医疗车的白色漆面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光斑。3个穿防弹背心的安保人员正在车旁抽烟,枪管在沙尘中泛着冷光。
“四级营养不良。”枫叶国医生皮埃尔翻开病历本,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身后跟着的实习生举着摄像机,镜头盖还没取下。张美玲把阿雅往怀里搂了搂,女儿轻飘飘的体重让她想起晒干的玉米杆——去年旱灾时田里倒伏的那些。
医疗车后厢堆着印有各国国旗的纸箱,汉斯国奶粉罐上的铁皮鼓胀变形,米国维生素片的塑料瓶身软化粘连。护士掰开阿雅的眼睑用手电检查时,光束里飞舞的尘埃像微型沙尘暴。
“飞机要下周才到。”护士第三次尝试将针头扎进阿雅萎缩的静脉,胶布粘住孩子脱皮的胳膊发出撕扯声。帐篷外突然爆发的哭嚎穿透热浪,两个男人抬着裹尸袋走向焚烧坑,露在袋外的小脚上还系着褪色的红绳铃铛。
张美玲在午夜溜出难民营。月光下的沙地泛着惨白,焚烧坑边缘散落着未燃尽的碎骨。她跪在余温尚存的灰堆旁,树枝拨开骨灰时挑起片红色塑料发卡——这是玛蒂娜女儿生前别在刘海上的。
巡逻车的探照灯扫过时,她将发卡塞进头巾。滚烫的骨灰贴着肚皮滑入腰带,皮肤立刻灼起水泡。铁丝网上挂着的“禁止取土”警示牌在风中摇晃,英文和法文标语被沙粒打磨得字迹模糊。
回到帐篷时,阿雅正在梦呓中抽搐。张美玲将骨灰装进矿泉水瓶,混着最后几滴泥水摇匀。煤油炉熄灭后的帐篷里弥漫着腐肉般的焦臭,她蜷缩在行军床下,听着女儿断断续续的呼吸声,直到黎明前第一批救护直升机的声音撕裂天际。
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像发霉的棉絮。张美玲攥着骨灰布袋,安全带勒在锁骨旧伤处隐隐作痛。空姐递来的橙汁在杯壁凝出水珠,她盯着那滴水滑落的轨迹,想起阿雅最后一次流出的眼泪。那滴泪在脸颊结成盐晶,被护士用镊子夹走做样本。
联合国大厦的旋转门卷起人造凉风,张美玲打了个寒颤。她的影子投在大理石地面上,裤脚还沾着难民营的红土。工作人员递来西装外套,她摇头拒绝,粗布衣料的汗馊味在空调风里格外刺鼻。
演讲台高得需要垫木箱。张美玲摸到讲稿时,发现文件袋里被人塞了润喉糖。她看着台下晃动的同传耳机,突然想起难民营分发救济粮时挥舞的手臂。骨灰布袋放在发言台上,细沙从布缝渗出来,在实木桌面铺出小片沙漠。
“这是玛蒂娜的女儿。”她解开布袋,灰白色粉末从指缝漏向话筒,“她母亲用最后半瓶水拌了观音土,孩子死时胃胀得像皮球。”同声传译出现3秒延迟,德语区有个男人摘下耳机。
大屏幕亮起气候模型动画时,张美玲抓起骨灰撒向投影光束。灰烬在激光里翻飞,给虚拟的干旱版图蒙上实体阴影。“你们管这叫四级营养不良?”她举起阿雅的病历,ct片在背光下变成透明,“我女儿现在应该躺在柏林医院,而不是等下周的棺材运输机!”
岛国代表起身离席,皮鞋跟敲打地面的节奏像秒针倒计时。张美玲扯开衣领,锁骨下的灼伤露出来:“这是昨夜偷渡时被铁丝网烫的,警卫说我的血会污染隔离区。”保安的手电光束在此时照向她,骨灰在强光里如同暴雪纷飞。
深夜的东河码头,张美玲把剩余骨灰撒入污水。黑色河水泛起磷光,像极了故乡旱季最后消失的萤火虫。某个瞬间,她错觉看到阿雅的脸在水面浮现,下一秒就被垃圾运输船的探照灯击碎。
穿西装的联合国实习生追来,递上热咖啡。“我们会推动气候移民城市立项……”年轻人的承诺被货轮汽笛淹没。张美玲把空布袋塞给他,布料上还沾着女儿最后的口水渍。对岸的帝国大厦亮着绿色环保标语,霓虹灯管里正流过亚马逊流域的水电。
推土机的锯齿铲刃卡进橡树根系时,发出类似骨折的脆响。张美玲看着百年树龄的树冠在空中摇晃,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在意大利承包商的咖啡纸杯里。那人正用手机拍摄施工视频,鞋尖踢开挡路的树瘤:“这里会立起南欧最大的淡化厂。”
她蹲下身,指甲抠进翻起的土层。掌心里的红土颗粒粗粝,混着几粒故乡特有的赤铁矿砂。两米外的金发游客在补涂防晒霜,乳液滴落时散出化学香精的甜腻,与土壤的腥气在热浪中绞成令人作呕的混合物。
未完工的板房区传来塑料凉鞋拍打水泥地的脆响。6个孩子追逐着滚动的铁皮罐头,鞋底沾着“人道主义救援”纸箱的碎屑。有个小女孩的凉鞋带突然崩断,她赤脚踩过钢筋废料堆,足弓被锈蚀的螺纹钢划出五厘米长的伤口。
血珠滴在灰色预制板上,蜿蜒出暗红色的溪流。张美玲掏出揉皱的手帕按住伤口时,发现女孩脚踝系着褪色的红绳——和故乡儿童佩戴的驱邪绳结一模一样。消毒喷雾刺痛伤口的气味里,她听见远处母亲用索马里语呼喊孩子的小名。
午餐时分,工人们围坐在钢筋堆旁啃三明治。张美玲摸着新浇筑的墙体,指尖传来未干水泥的湿冷。裂缝里钻出只沙漠甲虫,细足在碱性建材表面打滑,挣扎的轨迹与女孩血迹形成交叉的十字。
意国承包商在临时办公室播放淡化厂宣传片,虚拟海浪声与打桩机的轰鸣形成诡异合奏。张美玲走出彩钢板围墙时,踩碎半块印着欧盟星徽的瓷砖。锋利的瓷片边缘沾着防晒霜和血渍,像把微型的多功能凶器。
暮色降临时,小女孩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她单脚跳着追逐同伴,纱布边缘渗出褐色的碘酒痕迹。张美玲坐在橡树桩上,看着最后一车红土被运往垃圾填埋场。夜风卷起沙尘中的防晒霜气味,粘在她干裂的嘴唇上,像层永远洗不掉的工业涂层。
探照灯照亮新铺的沥青路面,那道血迹在强光下变成深褐色的河床。混凝土搅拌车轰隆驶过,将故乡的泥土与异乡的伤口永远封存在路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