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唾沫横飞,主战与主和两派犹如斗鸡般红了眼,几乎要在金銮殿上演全武行。
就在局势即将失控之际,一道清冷且带着几分尖锐的女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从龙椅后方那重重叠叠的珠帘深处炸响。
“都给哀家住口!”
声音不算洪亮,却透着一股子久居深宫的阴冷与威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热火朝天的朝堂上。
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一片衣袍摩擦声响起,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
“臣等,参见太后殿下!”
哗啦——
珠帘被两名宫女向两侧缓缓拉开,一位身着素色宫装,面容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许的宫装丽人,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保养得极好,虽已过而立之年,却肤如凝脂,眼角眉梢带着几分风韵。
正是新君赵禥的生母,如今大宋最尊贵的女人,谢太后。
谢太后出身不高,只是赵昀还是亲王时府中的一名侍妾,因生下唯一的皇子,才母凭子贵,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她平日里在后宫之中,不显山不露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活得像个透明人。以至于满朝文武,都快忘了这位陛下的生母。
此刻,她甫一出现,便镇住了全场。
她没理会跪了一地的脑袋,径直走到龙椅旁。
赵禥缩在宽大的龙袍里,看到母亲,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母后……”
谢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掏出锦帕,轻轻擦去儿子额头渗出的冷汗,柔声安抚:“皇儿莫怕,娘在呢。这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娘给你顶着。”
赵禥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安抚完儿子,谢太后才转过身,居高临下,目光如刀子般在群臣身上刮过。
“先帝尸骨未寒,灵柩还在归京的路上,你们倒好,在这金銮殿上吵翻了天!结党营私,互相攻讦,这就是你们为人臣子的本分?”
“尤其是你,王直!”
谢太后声音陡然拔高,手指直直指向跪在御史队列中的那道身影,“哀家在后宫都听到了你的犬吠!前些日子你就弹劾顾王爷,今日又来这一出,你是觉得哀家孤儿寡母好欺负不成?”
王直身子一僵,膝盖一软,脑门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臣……臣不敢!臣只是尽御史之责,风闻奏事,为社稷……”
谢太后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顾王爷在北方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才换来如今的灭国之功!你呢?你躲在临安城的温柔乡里,动动嘴皮子就要给人扣上弑君的帽子?”
“哀家问你,先帝为何要御驾亲征?为何要拖着病体死在长城上?还不是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逼的!若非顾王爷在北方镇着,那些金人、蒙古人早就打进来了!到时候,你们是不是要把哀家和皇儿绑了送去给蛮夷请赏?”
字字诛心,句句带血。
王直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冷汗顺着鼻尖滴落在金砖上,洇出一小滩水渍。他想反驳,却发现在这顶“欺负孤儿寡母”的大帽子下,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没想到,这位平日里吃斋念佛的太后,竟然有如此凌厉的手腕和口才。
一旁的贾似道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江万里等人则是暗暗握拳,心里涌起一股畅快。
骂得好!
“哀家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但哀家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谢太后走到大殿中央,声音拔高了几分。
“顾王爷,是大行皇帝亲封的王爷,是瞳儿的夫婿,是我赵家的女婿。他为大宋立下不世之功,谁敢再说他半句不是,便是与我赵家为敌,与哀家为敌!”
“至于北伐之事,”她话锋一转,看向贾似道,“贾相所言,亦有道理。新君初立,国丧为重,不宜再动刀兵,以免天下动荡。”
咯噔!
江万里等人心中一沉。
只听谢太后继续说道:“这样吧。传哀家懿旨。”
“命神武军及北伐大军,即刻停止追击金国余孽,原地驻扎,安抚地方,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
“另,宣神武军指挥使顾渊、京湖制置使孟珙等一应有功将领,即刻班师回朝!参与大行皇帝丧仪,并等候朝廷封赏!”
“退朝!”
说完,谢太后根本不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甚至没看一眼那些面如死灰的主战派大臣,搀着儿子赵禥,转身便走进了珠帘后。
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太后的这番操作,看似是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却是完全采纳了贾似道的建议。
召回顾渊和孟珙,这无异于釜底抽薪,彻底断了北伐军的念想。
贾似道从地上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目光扫过失魂落魄的江万里等人,嘴角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微笑,转身离去。
完了。
大好的局势,全完了。
……
退朝之后,江万里府邸。
几位主战派的核心官员,秘密聚集于此。
书房内,门窗紧闭,几盏油灯忽明忽暗,映照出几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
江万里坐在太师椅上,手边的茶盏已经换了三次,茶水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死寂。
兵部侍郎李彦猛地一拳砸在红木桌案上,震得茶盏跳起,凉茶溅了一桌。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李彦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这算什么?这就是妇人之见!什么国丧为重,什么安抚地方,全是放屁!这分明就是贾似道那奸贼的诡计,太后竟然也信!”
“慎言!”
江万里皱了皱眉,低喝一声,“隔墙有耳,你想让皇城司的人把我们一锅端了吗?”
李彦喘着粗气,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咬牙切齿道:“大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们就敢这么折腾,这是要毁了大宋的根基啊!”
“太后……”
孟珙长叹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中满是无奈,“她毕竟是个深宫妇人。在她眼里,那把龙椅能不能坐稳,比收复多少故土重要一万倍。一个功高震主、手握重兵的顾王爷,远比一个只会弄权的贾似道,更让她睡不着觉。”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赵汝愚开了口。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仿佛苍老了十岁,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老夫昨日收到宫里的内线消息,太后下旨前,曾秘密召见过禁军副统领贾全,两人在偏殿密谈了半个时辰。”
“什么?!”
在座众人皆是一惊,李彦更是瞪大了眼睛。
“贾全那是贾似道的亲侄子!”赵汝愚苦笑一声,浑浊的老眼中透着一股绝望,“这是一场交易。贾似道许诺保她儿子的皇位,帮她压制朝堂;她便投桃报李,帮贾似道剪除异己,收回兵权。好一招政治联姻,好一招借刀杀人!”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花爆裂的“噼啪”声。
这个消息,彻底击碎了他们最后的幻想。太后不是糊涂,她是太清醒了,清醒地选择了自私。
“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李彦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哭腔,“看着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圣旨已下,八百里加急。”赵汝愚摇了摇头,“这会儿,怕是已经过了长江了。”
“唯一的变数,就在那个人身上了。”
孟珙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跳动的灯火,仿佛那里藏着最后的希望。
“顾王爷。”
听到这三个字,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那个名字,如今在大宋,既是守护神,也是最大的禁忌。
“以顾王爷的性子……”李彦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他会接旨吗?”
“难说。”
赵汝愚叹息道,“顾王爷此人,行事天马行空,从不按常理出牌。他连先帝的王爵都敢当面拒绝,这道旨意在他眼里,怕是连擦屁股纸都不如。”
“可此一时彼一时啊。”
李彦忧心忡忡,“如今是新君登基,又是国丧期间,大义名分压死人。他若公然抗旨,那就是坐实了‘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正中贾似道下怀!到时候,天下读书人的笔杆子,能把他骂死!”
“骂死?”
孟珙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你觉得,一个能单枪匹马灭了一国,杀得几十万金兵跪地求饶的人,会在乎几句骂名?会在乎那些腐儒的笔杆子?”
李彦顿时语塞。
是啊,那可是武神顾渊。
凡人的规则,能束缚得住神吗?
“我担心的,不是他抗旨。”
赵汝愚缓缓开口,语气沉重得像是一块巨石,“我担心的是,他若看透了这朝廷的腐朽,一怒之下,连这烂摊子都不要了。直接挂印而去,带着公主寻仙访道,再也不问世事。”
“到那时……没了顾渊的大宋,谁来挡蒙古人的铁骑?谁来守这万里江山?”
这句话,像是一阵极寒的阴风,吹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手脚冰凉。
这一刻,他们才惊恐地发现,原来整个大宋的国运,竟然真的只系于那一人之身。而那个人的选择,他们根本无法左右,甚至无法揣测。
“听天由命吧。”
孟珙闭上眼,将杯中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希望顾王爷,能看在先帝的份上,看在公主的份上……别抛弃这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