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君司府门前已跪满了乌压压的人群。
数百名逍遥客衣衫各异,有的披麻戴孝,有的满身血污,有的捧着断剑,有的攥着染血的布帛,全都额头抵地,静默无声。
他们像一群失去归途的孤魂,聚集在君司府大门前,寻求最后一丝希望。
有些已经跪了两天两夜,东倒西歪地靠在同伴身上。
过了一夜,已有五六个体力不支晕厥过去,被抬到一旁的树荫下。他们大多数都是刚从帝王谷逃难来的难民。
\"听说白眉元尊就在里面疗养......\"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低声对身旁的年轻人说,\"他是天庭最后一位肯为咱们这些蝼蚁说话的大人物了。\"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手中紧握着一截断指——那是他妹妹留下的唯一遗物。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天庭天枢院首席白案子白眉元尊正在君司府疗养。这些身处天庭底层、无处申冤的逍遥客,一时间越聚越多,从最初的几十人增加到数百人,再到两千多人。
他们中有失去儿女的父母,有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有被夺去修为的修士......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火焰。
阿槐顶着鸡窝头从府里钻出来,手里还抓着半个啃剩的蟠桃。他三两步跳到门口的大青石狮子头上,清了清嗓子。
\"老头儿说了......\"阿槐故意粗着嗓子学白眉元尊的声音,竟有七八分相似,\"要跪都去后山跪,别在这儿碍仙鹤的腿!\"
人群骚动了一下,但无人移动。他们知道,只要离开这里,就真的再也没有希望了。
潘大娘子领着一大群人抬出几筐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分发给跪着的人们。
这一善举反而引来更多走投无路的逍遥客,人群很快激增到两千多人。
白眉元尊接连挂出三道布告,说明自己已经辞去了天庭所有职务,但无济于事——在这些饱受苦难的人们眼中,他仍是那个刚正不阿、敢于为民请命的\"白案子\"。
杨十三郎出来不止十次,苦口婆心地向大家说明情况:\"诸位,白眉元尊确实已经卸任,他现在重伤在身,实在无力处理这么多案件......\"
但这些话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些外来户似乎只认白眉元尊,仿佛他是这浑浊世道中唯一的清流。
最令人无奈的是,当白眉元尊特意请来神捕营的捕快接收大家的状子时,竟无人愿意上交。他们固执地认为,只有白眉元尊亲自过问,他们的冤屈才有可能得到昭雪。
府门内,白眉元尊拄着雷击木杖,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根陪伴他数千年的木杖斜倚在肩,杖身上的焦黑雷纹隐隐泛着电光。
作为执掌天庭天枢院数万年的一名老人,看到如此多的逍遥客心有怨气而不得解,他心情极度压抑。
每一声呼喊都像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这位曾经铁面无私的天枢院首座脸上。
在饿殍山元神脱离肉身后,他的身体一直没有康复。前几日与金母对的那一掌,更是让这根\"老残烛\"差点熄灭。
但此刻,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眼前的景象——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绝望,而他却无能为力。
白眉元尊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一闪身出了大门,在栖霞台上站定。他眯起眼睛扫过人群,目光忽然一顿——
七把叉和他爹罗长子,他娘骆大娘子竟也跪在其中!
骆大娘子双眼红肿得像是被蜂蛰过,怀里紧抱着女儿罗成名幼时的襁褓。她的嘴唇不停颤抖,喃喃自语:\"成成......成成在哭......她在喊疼......\"
罗长子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手里攥着一块染血的布条——那是罗成名失踪那晚穿的衣服碎片。十年了,这块布条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但上面的血迹依然刺目。
七把叉跪在父母中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高高举起的那根棺材钉子上,插着一个大大的\"冤\"字,在晨光中格外招摇。上面的\"冤\"字是他用姐姐最喜欢的胭脂写上去的。
跪在七把叉前面的一位老人突然高高举起一截发黑的断指,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哭嚎:\"白眉元尊!我女儿被妖道炼成了丹,您得替我做主啊!\"
\"白眉元尊救救我女儿,她昨天又托梦给我了......\"骆大娘子忽地站了起来,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
白眉的雷击木杖猛地一顿地面,\"咔嚓\"一声,坚硬的花岗岩裂开一道细缝。这一声响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骆大娘子。\"白眉元尊沉声道,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梦见什么了?\"
骆大娘子浑身一颤,眼泪簌簌落下:\"我梦见......成成被关在一个竹笼里,手脚都缠着竹枝,她在哭......在喊娘......\"
七把叉心如刀绞,双眼宛若在喷火。
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和姐姐在院子里捉萤火虫,突然一阵黑风袭来,等他醒来时,他和姐姐被关在一个竹笼子里面……姐姐咬断竹笼,让他钻出狗洞跑了
白眉的雷击木杖突然电光大盛,杖尖直指人群中央——
\"哗啦!\"
数百名逍遥客同时抬头,露出或悲愤、或绝望、或癫狂的神情。他们高举手中信物,嘶声哭喊:
\"白眉元尊!替我们申冤啊!\"
仙鹤寮的晨雾里传来三声闷响,不知是谁在叩首。
罗长子的额头已经抵在青石板上磕出了血。他双手捧着半只竹编蚂蚱,断口处还留着几根发黑的竹纤维——那是罗成名最心爱的玩具。
骆大娘子展开怀里紧抱的襁褓,上面\"福寿安康\"四个字已经褪成了惨白色,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泡过。她记得很清楚,女儿失踪那晚,就裹着这条襁褓入睡。
七把叉跪在地上,右手攥着根发霉的糖葫芦签子——那是他最后一次和姐姐分享的零食。左手不停摸着腰间的棺材钉子,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站在高处的阿槐见七把叉双肩抖动的厉害,觉得很是古怪。他一纵身来到七把叉跟前,从下往上一看,吓了一跳——七把叉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下面都挂着血丝,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七窍中钻出来。
阿槐好像懂了什么,默默站到七把叉身后,一边替他按摩肩膀,一边焦急地望着白眉爷爷。
\"白眉元尊!\"骆大娘子的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十年了,您就发发慈悲——\"
白眉面色阴沉,木杖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扫过人群。所有人手上只觉一空,那些证物全都漂浮到了半空中。
\"你们的案子,白眉都会转交天枢院,八十一天后,还是到这里来取判决结果......\"
白眉元尊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心头震荡,\"都散了吧!\"
有了白眉元尊这句话,人群开始慢慢退去。
他们也知道,这已经是这位重伤在身的老仙人能做的最大承诺了。
但七把叉一家没有动。他们依然跪在原地,眼中的执着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白眉元尊叹了口气,对杨十三郎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七把叉一家跟着白眉元尊来到了君司府后院。
后院偏厅内,白眉元尊将三人引入,示意阿槐关上房门。他放下肩上的雷击木杖,轻轻靠在案几旁。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把你们掌握的证据都拿出来看看。\"白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骆大娘子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一块褪色的碎花布,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扯断的。
\"这是成成失踪时穿的衣服,\"她的手指抚过布料上的暗褐色污渍,声音哽咽,\"在镇外三里处的竹林边找到的。\"
罗长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露出半截竹编蚂蚱:\"就挂在发现衣料的荆棘丛上。\"
他指着断口处,\"这里有明显的咬痕——成成遇到危险时,习惯咬东西。\"
白眉仔细检查着那块碎布。突然,他的手指停在某处——布料经纬间夹杂着几丝蓝绿色的纤维,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阿槐,取我看书的水晶镜来。\"白眉元尊吩咐道。自从受了重伤后,他的视力已大不如前。
在水晶镜下,这些纤维呈现出独特的螺旋状结构,像是某种特殊植物的组成部分。白眉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南疆植物图鉴》,快速翻到某一页停下。
\"南疆特产的青丝竹,\"
他指着书上的插图,那是一株通体碧绿、竹节上有螺旋纹路的竹子,\"这种竹子只生长在三个地方:青城山、云雾谷,还有......\"
\"竹海。\"
杨十三郎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卷宗,\"十年前大富镇拐卖案的记录显示,当时有目击者看到一辆马车往竹海方向去了。\"
昨晚看见七把叉一家跪在大门外,杨十三郎已经通过九鹤传信,给天枢院孟浩营长去信调取档案。没想到神捕营的效率如此之高,不到一日就有了回音。
七把叉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凶光:\"竹海有个育幼堂!我一个人去过......那里阴森森的,门口挂着许多竹笼。\"
白眉接过卷宗,仔细翻阅。在某一页上,他的手指突然停住——那里记录着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几片特殊的竹叶,叶脉呈罕见的螺旋状排列。
\"这些证物还在吗?\"白眉急切地问道。
杨十三郎摇头:\"原件在天枢院证物房,但孟浩营长拓了纹路。\"说着,他从卷宗下面取出一张宣纸,上面清晰地印着竹叶的脉络。
白眉将宣纸与碎布上的纤维对比,眉头越皱越紧:\"是同一种竹子。这种青丝竹的纤维结构独一无二,不可能认错。\"
骆大娘子突然捂住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成成...成成会不会被卖到那个育幼堂了?\"
七把叉手心里全是汗,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我和姐姐被关在一个竹笼里...笼子上刻着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
杨十三郎突然插话,声音凝重:\"竹海育幼堂的孩子都有编号,去年破获的一起案子就涉及他们买卖孩童。\"
说着,他又把一本卷宗放在白眉元尊面前,\"这是去年那起案子的记录,但当时证据不足,只抓了几个小喽啰。\"
白眉快速浏览着卷宗,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竹海的方向笼罩在一片阴云中,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
\"明日一早,我们去竹海。\"他转身对七把叉说,目光如炬,\"但记住,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轻举妄动。\"
七把叉默默点头,只是摸了摸腰间的棺材钉。月光从窗棂间洒落,在钉身上投下冷冽的光斑,像是某种无言的誓言。
夜深人静时,七把叉独自站在院中。夜风拂过,带来远处竹海的沙沙声。他仿佛又听见姐姐的哭喊声:\"弟弟,快跑!\"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姐姐的声音。
十年了,这个声音每晚都在他梦中回荡。
他握紧手中的棺材钉子,暗自发誓:这一次,一定要把姐姐带回家……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也要让那些拐跑姐姐的家伙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