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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夜风裹着梨花的甜香掠过梨园,戏台上的纱幔还未收尽,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幽光。沈予乔扶着廊柱站定,望着梨树下那个身着月白戏服的身影,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真实。李偃飞的水袖轻拂过枝头,几片残花应声飘落,恰好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那是支刻着并蒂莲的银簪,她记得昨日在李偃飞的妆奁里见过。

“当年张承羽教我唱这出时,总说我的台步太沉。”李偃飞转身时,戏服上的银线绣纹在月光下碎成一片星子,她抬手拨弄鬓边的流苏,眉间的花钿被冷汗洇开少许,“他说杜丽娘该是风里的柳絮,轻飘飘的,才好让人瞧出女儿家的心事。”

沈予乔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绷带上。昨夜在悬壶阁火场,这个总以男装示人的女子忽然换上女装,用身体替她挡住了掉落的房梁。那时她闻到对方身上混着硝烟的沉水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现在她终于看清,那道新伤正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条刚刚蜕壳的小蛇。

“所以你扮女装,不只是为了引武安昌入局?”她伸手握住李偃飞的手腕,触感比想象中更凉,“那天在火场,你明明有机会先走,为什么......”

话音未落,李偃飞忽然握住她的腰肢旋身。沈予乔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对方脖颈,脚踝的旧伤扯得生疼,却被怀里的温度熨得发烫。戏服的广袖扫过石桌上的茶盏,青瓷碎裂声中,李偃飞的脸近在咫尺,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因为我怕你被烟呛着,更怕......”她忽然轻笑,喉间溢出的尾音像浸了蜜的丝线,“更怕你看到我脸上的疤,就不肯让我抱了。”

沈予乔一怔。她想起三天前在刑部大牢,武安昌被押走时曾阴恻恻地说:“李偃飞那道疤,可是用张承羽的骨血养出来的。”那时李偃飞正背对着她整理卷宗,听见这话时指尖顿了顿,却什么都没说。

“让我看看。”她轻声说,伸手去解对方鬓边的缎带。李偃飞的身体瞬间绷紧,却在沈予乔指尖触到肌肤时骤然放松,像只被顺了毛的野猫,甚至偏过脸,让月光更好地照亮右颊。

那道疤藏在耳后,呈不规则的锯齿状,从耳际延伸到下颌,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像是陈年的铁锈。沈予乔的指尖刚要触碰,李偃飞忽然捉住她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十年前悬壶阁走水,先生把我推出火场时,房梁砸下来的瞬间......”她闭了闭眼,睫毛在眼睑投下颤动的影,“他说‘偃飞,活下去’,可我回头时,只看见他半截烧焦的袖口。”

沈予乔心口一紧。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偃飞总在袖口别一支竹哨,为什么每次经过悬壶阁旧址时,这人的脚步都会慢上三分。原来那些被她调侃为“怪癖”的细节,都是未愈的伤口在流血。

“所以你学他的戏,穿他的戏服,甚至......”她忽然想起方才接过的戏扇,扇骨内侧刻着细小的字,“‘情至深处,生死相随’——这是他写的?”

李偃飞点头,指尖抚过扇面的牡丹图:“先生说,梨园里的妆面再浓,也遮不住人心的褶皱。他教我唱《牡丹亭》时,总说杜丽娘不是为情而死,是被这世道的茧缚死的。”她忽然握住沈予乔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听,这里面现在住的是李偃飞,可有时候我恍惚觉得,先生的魂灵还在借着我的喉咙唱戏。”

夜风忽然转急,梨花扑簌簌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沈予乔感受到掌下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她想起火场那晚,李偃飞背着她跑过回廊时,后背的肌肉隔着布料传来的热度,还有那人压低的声音:“闭眼,别回头。”那时她以为这只是任务需要,却没想到,这个总以冷峻示人的捕快,竟会在生死关头露出这样的柔软。

“武安昌说你的疤......”她犹豫着开口,却被李偃飞用指尖按住嘴唇。

“他在牢里还说了什么?”李偃飞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细缝,像警觉的猫,“是不是提到了‘冰蚕蛊’?”

沈予乔愣住。这个名字她在武安昌的密卷里见过,是苗疆一种能让人皮肉溃烂的邪术。难道李偃飞的疤......

“十年前悬壶阁的火,根本不是意外。”李偃飞松开她,走到梨树下,抬手折下一枝花,“先生发现了武安昌私吞赈灾款的证据,想借《牡丹亭》的戏词暗示我。可我们都没想到,武安昌会买通戏班,在油彩里下蛊。”她转动花枝,花瓣纷纷坠落,“那夜我刚扮上杜丽娘,脸上就开始发烫,先生察觉不对,想带我从密道走,却......”

她的声音忽然哽住。沈予乔看见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戏扇,指节发白。原来那些被烧毁的戏服,那些残缺的曲谱,都是十年前那场阴谋的残骸。而眼前这个笑着唱“遇着你,生死同穴”的人,竟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了十年伤口。

“所以你这次扮杜丽娘,是为了引武安昌露出马脚?”沈予乔走近她,发现戏服下隐约露出半截护腕,上面刻着繁复的苗疆纹路,“还有这个,是防蛊的法器?”

李偃飞挑眉:“看来你查过我的暗格。”她忽然伸手揽住沈予乔的腰,将人抵在梨树上,戏扇挑起她的下巴,“不过我更想知道,沈大医师半夜翻我房间,是为了查案,还是......”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沈予乔忽然注意到李偃飞耳后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像是涂了某种草药。她下意识伸手触摸,却被对方抓住手腕按在树干上,戏扇“啪”地展开,遮住两人半张脸。

“别碰那里。”李偃飞的呼吸喷在她耳垂上,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最近伤口总在夜里发烫,我怕......”她忽然住口,喉结滚动,“怕你看见我失控的样子。”

沈予乔心里一颤。她想起这几日值夜时,总听见李偃飞的房间传来压抑的呻吟,却以为是旧伤发作。原来不是疼痛,是蛊毒未除?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反手握住李偃飞的手腕,触到一片凸起的旧疤,“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李偃飞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她松开手,退后半步,月光从她发间漏下,在眼底织出一片银网:“十年前我试过告诉别人,可先生的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武安昌却捧着他的‘遗书’哭祭。所有人都说是我疯了,说悬壶阁的火是我这个徒弟不敬所致。”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泛出泪光,“后来我学会了,伤疤要藏在暗处,才能变成扎向仇人的刀。”

沈予乔望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医馆见到李偃飞时,这人穿着藏青色捕快服,腰间别着绣春刀,眼里像结着冰。那时她以为这只是个冷面差事的官差,却不知道,这具身体里藏着多少未愈的伤。

“现在武安昌已经下狱,你可以不用再藏了。”她伸手握住李偃飞的手,将对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让我帮你,就像你帮我那样。”

李偃飞的瞳孔猛地收缩。有那么一瞬间,沈予乔以为她会推开自己,可下一秒,那人忽然低头,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像只受伤的兽寻求慰藉。戏服的银线蹭过沈予乔的脖颈,带来细碎的痒,却比不上掌心跳动的热度。

“知道我为什么选今晚扮杜丽娘吗?”李偃飞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因为今天是先生的忌日,也是......”她忽然抬头,眼里有水光闪烁,“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日子。”

沈予乔怔住。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抱着药箱冲进梨园,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捕快倒在戏台后,怀里还护着半本烧焦的账册。那时她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伤员,却不知道,命运的线早已在暗里缠紧。

“原来你都记得。”她轻声说,指尖抚过李偃飞眉骨处的旧疤,那是她当年缝的第七针,“我当时还想,怎么会有捕快这么拼命,连脸都不要了。”

“因为那本账册里,有武安昌的罪证,也有......”李偃飞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有我想让你看见的,真正的李偃飞。”

这个吻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沈予乔心口炸开一片烟花。她想起这些日子里,李偃飞总是默默地替她添茶,在她熬夜时递来暖炉,在她出诊时远远跟着。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关怀,原来都是藏在枪尖下的温柔。

“其实我早就看见了。”她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将人拉得更近,“在你替我挡下那支毒箭时,在你陪我熬了整夜药时,在你......”

话未说完,李偃飞忽然加深了这个吻。戏扇从指间滑落,“啪”地掉在地上,惊起几只蛰伏的夜蝶。沈予乔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在静谧的夜里敲出不规则的节奏。她尝到对方唇上的苦,像是残留的药味,却在舌尖相触时化作清甜,像梨花落在茶盏里,化不开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李偃飞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喘息。沈予乔看见她耳尖红得要滴血,忽然想起方才的问题:“所以今天除了忌日,还有什么?”

李偃飞低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递给她:“打开看看。”

纸包里是枚银戒,戒面刻着并蒂莲,和发簪上的纹路一模一样。沈予乔抬头,看见李偃飞眼里有狡黠的光:“三年前你给我缝完最后一针,我就去打了这个。本来想等案子了结再......”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反正现在武安昌倒了,我也该给自己讨个赏。”

沈予乔的眼眶忽然发热。她想起那些独自查案的深夜,那些被血浸透的卷宗,这个傻女人竟在暗里准备了这么久。她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仿佛量身定做。

“赏你什么好呢?”她佯装思索,指尖划过李偃飞的下巴,“不如......赏你个沈予乔,生死同穴,永不分离?”

李偃飞的眼睛亮起来,像忽然燃起的烛火。她忽然弯腰将沈予乔抱起,戏服的下摆扫过满地梨花。沈予乔惊呼一声,搂住她的脖子,听见这人胸腔里震动的笑声:“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月光透过梨树的枝桠,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银辉。李偃飞抱着她走向厢房,路过石桌时,沈予乔忽然瞥见方才碎裂的茶盏下,压着半片烧焦的纸页,上面隐约有“冰蚕蛊解法”的字样。她刚要开口,李偃飞忽然低头吻住她,将所有疑问都溺在温柔里。

或许明天再问吧,她想。此刻怀里的温度,掌心戒指的重量,比任何谜题都更真实。那些未说出口的秘密,未愈的伤疤,终有一天会在阳光下结痂脱落。而现在,她只需要紧紧抱住眼前人,让这个满月夜的惊梦,成为永不醒来的归魂。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偃飞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棂,在帐幔上织出梨花的影子。沈予乔望着对方解下戏服,露出里面的中衣,左肩上有道更长的疤痕,像条沉睡的蛇。她伸手触碰,感受到李偃飞身体的战栗,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

“痒。”李偃飞轻笑,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咬,“沈医师,今夜可是要替我诊治?”

沈予乔挑眉,反手将人推倒在床上,月光落在她眼底,碎成一片银河:“先诊心,再治伤。李捕快,可准备好了?”

回答她的是一个绵长的吻,混着梨花的香,沉水的甜,和十年暗夜里终于破土的嫩芽。窗外,满月正圆,梨花簌簌落满石阶,像谁撒下的碎银,为这场跨越生死的惊梦,铺就一条通往黎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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