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七月,流火铄金。
河北真定府,神武右军大营西侧的一处黄土夯实的校场之上,数百名新募的士卒正顶着毒辣的日头,进行着最基础的队列操练。
尘土与汗水混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粗砺的阳刚之气,以及新兵身上特有的青涩与紧张。
队列之中,一个身形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少年,尤为引人注目。
看年岁,不过十六七,面容尚带几分青涩,然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坚毅。
他的五官轮廓,比寻常汉家儿郎略深邃几分,鼻梁高挺,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沉静时如幽深古潭,偶尔开合之间,却有锐利精光一闪而逝。
此刻,他与其他士卒一般,身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赭色操练短褐,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浸湿了衣襟,但他握着手中沉重的榆木枪,每一个刺杀、格挡的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标准有力,远超同列那些歪歪扭扭、叫苦不迭的新兵。
“喝!哈!”
少年低喝出声,枪出如龙,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动作丝毫未停。
“嘿!这小子,倒是有些章法!”
一声粗豪的赞叹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欣赏。
少年闻声,动作微微一顿,手中木枪却未曾放下,只是循声望去。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黑脸将军,正负手立在不远处,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他。正是神武右军中有名的猛将,治军严厉却又护犊子的统制官牛皋。
牛皋身旁,还跟着几名亲兵校尉,皆是满脸悍勇之色,此刻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
少年不敢怠慢,连忙收枪肃立,与其他士卒一同躬身行礼:“参见牛将军!”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沉稳,在这炎炎夏日里,竟让人听着有几分清冽。
牛皋大步流星地走近,蒲扇般的大手随意地摆了摆,浑厚的嗓门在校场上空回荡:“免了免了!大热天的,都给老子把劲使足了!莫要像个没卵子的瘟鸡似的,软趴趴的!”
他的目光在队列中扫过,对那些动作变形、叫苦不迭的新兵怒目而视,最终又落回那少年身上,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小子,你叫甚么名字?哪里人士?入伍几日了?瞧着面生得很。”
少年垂首,恭敬答道:“回将军,小子宁阙。家乡……已陷敌手,无甚可提。入伍不过十日。”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但提及“家乡已陷敌手”之时,握着木枪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那深邃的眼眸中,也似有寒光一闪而逝。
“哦?陷敌之地来的?”牛皋闻言,浓眉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多了几分审视,“看你这身板,倒还算硬朗,比那些只晓得吟风弄月的酸丁强多了。这枪法,是谁教你的?莫不是在金狗那边学来的?”
牛皋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周围几个原本还在暗暗打量宁阙的老兵,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毕竟,从敌占区过来的人,身份总是敏感些。
宁阙面色不变,只是声音略沉了几分,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回将军,小子枪法,乃家母督促,家父……一位汉家老卒所授。与金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那股凛然之气,竟让牛皋身后的几名亲兵都微微一动,看向宁阙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重。
牛皋“唔”了一声,也不知信了几分,只是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宁阙的肩膀,震得他身子微微一晃:“好个不共戴天!老子就喜欢有卵蛋的汉子!看你操练得还有模有样,比这些新瓜蛋子强多了!”
他指着队列中几个动作变形、叫苦不迭的新兵,骂道:“瞧瞧你们那熊样!还没怎么着呢,就蔫了?再看看人家宁阙!这才叫兵!这才叫我大宋的好儿郎!”
被点到的几个新兵顿时面红耳赤,不敢作声,看向宁阙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羡慕和嫉妒。
牛皋又道:“小子,好好练!莫要辜负了你这一身骨气!若是在老子手底下练出来了,日后上了战场,杀金狗的机会,少不了你的!”
“谢将军提点!小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将军厚望!”宁阙再次躬身,声音洪亮。
牛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巡视了一圈,骂骂咧咧地指点了一番其他士卒,这才带着亲兵离去。临走前,他还特意回头看了宁阙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琢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操练的间隙,士卒们三三两两聚在校场边的树荫下喘息喝水,用破旧的汗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
一个脸膛黝黑、看着比宁阙年长几岁的壮实青年凑了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宁阙,咧嘴笑道:“宁兄弟,牛将军可真是待见你!俺叫王二狗,从相州卫州那边逃过来的。你这枪法,可真俊!比俺们这些胡乱练的强太多了!”
宁阙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爽朗,只是那笑容中,似乎总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王兄过奖了。不过是些粗浅把式,当不得将军夸赞。”
他说话的腔调,带着一丝与众不同的韵味,用词也比寻常军汉雅致些,不似王二狗这般直白。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约莫三十来岁的老兵油子,名叫李三,闻言也凑趣道:“宁小哥,莫要谦虚。牛将军的脾气,咱们这些老弟兄都晓得,眼高于顶,能得他老人家一句夸,那可比登天还难。看你这模样,细皮嫩肉的,倒不像是庄稼汉出身。莫不是哪家遭了难的公子哥儿,来咱们军中讨生活?”
宁阙眼神微黯,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那双满是期盼与不舍的眼睛,想起了那个昏暗的土屋里,母亲枯槁的手紧紧握着他,声音微弱却坚定:“阙儿,记住,你是汉人的孩子……‘阙’者,宫门也,亦有‘空缺’、‘除去’之意。娘给你取这个名,便是要你……除去那些腌臢的胡人气,堂堂正正地回到我大宋天阙之下……”
他定了定神,恢复平静,淡淡道:“国破家亡,何来公子?不过一介草民,幸得岳元帅收留,方有今日立足之地。昔日种种,不堪回首。”
“说的是,说的是!”王二狗见宁阙神色有异,连忙打圆场,“如今这世道,能活着就不易了。俺们这些从敌占区逃出来的,更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宁兄弟,你也是从那边过来的吧?听你口音,倒不像咱们河北左近的。看你年纪轻轻,一个人逃出来,可真不容易。”
宁阙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家母……临终托付,盼我归宋,为大宋效力,驱逐鞑虏,光复故土。”
他言语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悲怆与决心,却让周围几个原本还在嬉笑的士卒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大多也是从沦陷区逃难而来,对这份国仇家恨,感同身受。
那老兵李三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叹了口气,拍了拍宁阙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是个带把的!咱们这条命,如今都是岳元帅给的!日后上了战场,跟着岳元帅,定要多杀几个金狗,给你娘,也给咱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正是此理!”王二狗也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俺在相州,亲眼见过金狗屠村!那畜生……连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宁阙的目光望向帅府的方向,眼神坚定:“岳元帅乃当世英雄,能为其帐下执戈,宁阙此生无憾。他日若能随元帅北伐,收复燕云,纵马革裹尸,亦心甘情愿。”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周围的士卒闻言,无不热血沸腾,纷纷附和。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策马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校场之上再次响起集合的号角。
“都别歇着了!岳元帅有令,全军将校,立刻前往中军帐议事!有紧急军情!”传令兵的声音高亢而急促。
众士卒闻言,神色一凛,纷纷起身,迅速归队。
宁阙也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甲,目光投向那帅府的方向,心中隐隐感觉到,平静的日子或许就要结束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木枪,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闪烁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期待。 在这真定府,在这神武右军之中,他那颗渴望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心,也如同这七月的骄阳一般,炽热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