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之内,一处僻静的射圃早已清场。此处原是供皇子宗室们习练弓马之所,此刻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射圃一端,立着数个厚实的草人靶子,靶子之后,更是用沙袋垒起了半人高的防护墙。
全德民领着几名军器监的匠役,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杆“突火枪”架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架之上,又在一旁摆好了火药、子窠、火媒等物。他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不时地擦拭着,眼神中满是忐忑。
不多时,赵桓在张望的陪同下,换上了一身紧袖的赭黄色箭衣,显得英武不凡,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吕颐浩、铁牛、楚材、沈括四人则恭敬地侍立在射圃边缘,神情各异,既有好奇,亦有几分紧张。他们也是刚刚奉召前来,官家竟要亲自试射这传说中的“突火枪”,着实让他们始料未及。
“都准备妥当了?”赵桓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全德民身上。
“回……回官家,皆已备妥。”全德民声音有些发颤,“只是……官家,此物确有几分凶险,不若还是由军器监的熟手来施放?”
“不必多言。”赵桓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突火枪前,俯身细细察看。他前世虽未摸过真枪,但各种影视剧和军事科普可没少看。这突火枪的原理,无非就是简易版的火药动力投射器。
“吕卿,还有三位师傅,你们也近前来一同观瞧。”赵桓招呼道。
吕颐浩等人连忙上前,与赵桓一同围着那竹筒火器端详。
赵桓指着那火门道:“朕观此火门,不过一寻常小孔,点火之时,火星怕是不易引入。且点火之人,需近在咫尺,若有意外,极易受伤。”
楚材闻言,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沉吟道:“官家圣见。若能将此火门扩大,或制成药碗之状,再以缓燃之火绳引燃,或可稍增安全,亦能确保点火之迅捷。”
“嗯,此法可行。”赵桓点点头,“再看这枪管,乃是竹制。铁师傅,以你之见,这竹管可堪火药之力?”
铁牛上前,用手敲了敲那竹管,又掂了掂分量,道:“官家,此竹管想来是选用数年生的老楠竹,又经火烤桐油浸泡,其坚韧已非寻常竹木可比。但若内填火药过猛,或竹节之处偶有微瑕,炸膛之险,亦不可不防。依小人之见,若要稳妥,还需在竹管之外,再用熟铁锻打的铁箍加固数道,方能稍安。”
“铁箍加固,确是个法子。”赵桓颔首,“但终非长久之计。朕还是期盼你那合金铸管能早日功成。”
他又看向那包“子窠”:“此等碎石烂铁,毫无规制,出膛之后,怕是如天女散花一般,难言准头。若要伤敌,需得在极近的距离,才能奏效。”
“官家所言极是。”吕颐浩在一旁道,“臣听闻军中将士,对此物多有微词,言其‘声势大于实效,惊马甚于伤人’。”
“哈哈哈,惊马甚于伤人,倒也贴切。”赵桓不禁失笑,“不过,若能改进,使其既能伤人,又能惊马,岂非更妙?”
他示意一名军器监的匠役:“你且依寻常之法,装填火药与子窠,让朕看看这施放的流程。”
那匠役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上前,先用一个小木勺,从药包中舀了约莫二三两的黑色火药,小心地从竹筒前端倒入,又用一根带木塞的长杆将其捣实。接着,又抓了一把碎石铁片,塞入枪膛,再次捣实。
整个过程,看得赵桓眉头直皱。这装填速度,当真是慢得可以。一发装填完毕,怕是敌军的马刀都已砍到面前了。
“官家,装填完毕。”匠役退后一步,声音有些发紧。
“点火。”赵桓平静道。
另一名匠役手持一根点燃的火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那小小的火门。
“轰!”
一声沉闷中带着几分爆裂的巨响骤然炸开!
一股浓烈的黑烟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竹筒前端更是喷出了一股近一尺长的橘红色火焰!
紧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那些碎石铁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砾一般,胡乱地喷射而出,打在远处的草人靶子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有几片甚至飞溅到了旁边的沙袋墙上,激起几点尘土。
待烟雾稍散,众人定睛看去,那五十步开外的草人靶子,身上零零星星地嵌着几块碎铁片和小石子,大部分都只是浅浅地嵌入了草料之中,只有少数几块略微深入了一些。靶子本身,却是完好无损。
“这……这便是突火枪的威力?”赵桓看着那靶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吕颐浩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这威力,确实……有些差强人意。
“官家,此物主要还是靠那瞬间的火焰与巨响,震慑敌军战马,打乱其阵型。”全德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震慑战马……”赵桓摇了摇头,“朕要的,是能开山裂石,洞穿甲胄的利器!而非仅仅是惊吓牲畜的爆竹!”
他心中暗道,这威力,怕是连后世的土制猎枪都不如。这火药的能量转换效率太低了,大部分都变成了光和热,真正用于推动弹丸的动能,少得可怜。
“铁师傅,楚材,沈括,你们都看到了。”赵桓转向三位匠师,“此物有何可取之处,又有何致命之弊,想必尔等心中已有数。”
铁牛沉声道:“官家,此枪管身材质乃最大之弊。竹管不堪重负,故火药不敢多填,威力自然不显。若能换上小人正在试制的精铁合金管,必能承受更猛火药,威力定当倍增!”
楚材接着道:“官家,此枪装填繁琐,点火亦不便。若能如官家所言,制成转轮或多管之式,再辅以更可靠的击发机括,则射速与实用性必能大大提升。小人斗胆,前日官家所提西域转轮灯之机巧,小人已有几分心得,或可用于此火器之上,制成一种能预装数发弹药,转动击发的装置!”
“转轮击发?”赵桓眼神一亮,“此法若成,善莫大焉!朕曾在一卷海外奇闻录中见过类似描述,称之为‘左轮’之器,其精巧迅捷,令人叹为观止。你且放手去做,若有所需,格致院无不应允!”
沈括虽然主攻光学,但此刻也忍不住开口道:“官家,方才那突火枪喷射子窠,杂乱无章。小人以为,若能将子窠制成大小如一的圆球之状,或可使其出膛之后更为稳定,射程与准度亦能有所提升。再者,那枪管之内壁若能设法使其更为光滑,减少阻滞,亦能增其威力。”
“好!说得好!”赵桓连连点头,看向吕颐浩,“吕卿,你都听到了?这便是集思广益之效!格致院日后当多设此等议事之机,让诸位匠师畅所欲言,相互启发!”
吕颐浩躬身道:“臣遵旨。臣亦以为,官家方才亲身体验,胜过我等纸上空谈百倍。只是……官家龙体金贵,此等凶险之事……”
就在此时,射圃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的通传声:“启禀官家!宰执李相公、枢密使吴相公闻听官家亲试火器,特此前来……”
话音未落,便见李纲和吴敏二人已是面带焦急之色,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户部尚书蔡懋和御史中丞许翰,显然是一同闻讯赶来。
“臣等参见官家!”四人见到赵桓安然无恙,这才略松一口气,但神色依旧紧张。
“官家!您……您怎能亲自试射此等凶险之物!”李纲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和责备,“军国大事,皆系于陛下一身,万一有所闪失,则我大宋江山社稷何以为继!”
吴敏也急道:“官家,火器威力莫测,古来便有炸膛伤人之事。纵要查验,亦当由军中勇士或格致院匠人代劳,您万不可再亲身犯险!”
蔡懋和许翰也纷纷出言劝谏,言辞恳切。
赵桓看着这几位一脸担忧的肱骨之臣,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却也有些无奈。
“诸卿美意,朕心领了。”赵桓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朕不过是想亲身体验一番这‘突火枪’的实情,方能知其利弊,指导改进。方才已试射一发,并无大碍。诸卿且放宽心。”
他指着那杆突火枪,对李纲等人道:“诸卿也来看看此物。这便是我大宋军中所谓的‘火枪’,其威力如何,想必诸卿亦有所耳闻。”
李纲等人闻言,皆上前细观。他们虽是文臣,但身居高位,对军中武备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只是这“突火枪”的名声,确如吕颐浩所言,并不太好。
“官家,”李纲沉吟道,“此物臣亦略知一二。军中多言其虚有其表,中看不中用。若非情急,少有用之者。”
“正是如此。”赵桓点头道,“所以,朕今日召集格致院诸匠,便是要设法将其改进,使其成为我大宋真正的杀伐利器!”
他将方才与铁牛、楚材、沈括等人讨论的关于坚管、精药、圆弹、连发、转轮等改进方向,简要地向李纲等人叙述了一遍。
李纲等人听得是又惊又奇。坚管、精药、圆弹尚能理解,但这“转轮击发”、“连发火器”之说,简直是闻所未闻!
“官家,若真能制出此等连发火器,其威力之大,怕是远超神臂弩!”吴敏身为枢密使,对军事最为敏感,此刻已是双目放光。
“正是。”赵桓微微一笑,“所以,朕方才亲身试射,便是要找出其最根本的弊病所在。如今看来,这火药之力,乃是其一;管身之坚韧,乃是其二;弹丸之规整,乃是其三;装填与击发之便捷,乃是其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朕意已决,格致院日后当以此四者为主要攻关方向!铁牛主攻坚管冶炼,楚材主攻机巧构造,沈括兼顾弹丸规整与镜片打磨。吕卿,你需全力协调,务必让他们心无旁骛,早出成果!”
“臣领旨!”吕颐浩再次应道。
李纲等人见赵桓心意已决,且句句在理,亦不再多劝阻其亲自试验之事,转而对这新式火器的前景充满了期待。
“官家,”李纲拱手道,“若此等利器能成,则我大宋北伐大业,必将如虎添翼!”
赵桓微微颔首,心中却在思量另一个问题。这火药的威力不足,仅仅改进配比和研磨工艺,恐怕提升也有限。真正的瓶颈,或许还在于原料的纯度,尤其是那硝石的提纯……
他记得后世提纯硝石,似乎有一种“结晶法”或是“熬煮法”,只是具体细节,却又模糊不清了。
“看来,这火药的‘精炼’二字,还大有文章可做啊……”赵桓心中暗道,目光不自觉地又望向了那包颗粒粗疏的黑色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