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引着吕颐浩一行,穿过将作监层层叠叠的院子,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小院落。
这院子与前头那些人声鼎沸、炉火熊熊的工场全然不同,静悄悄的。院当中胡乱搭着个破棚,棚下稀稀拉拉摆着几个大小炉子,其中一个正细细地冒着一缕青烟。
“沈括便在此处。”刘衍放低了声音,悄声道,“他平日少与人往来,只顾自家捣鼓那些琉璃器皿。下官平日里也是瞧不见便罢了,只求他莫耽误了分内的活计。”
吕颐浩微微颔首,抬脚踏入院中。
只见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弱汉子,正猫着腰蹲在一个小泥炉前,手里捏着根细铁管,往炉膛里不知吹些什么。他身上套着件粗布短打,落满了灰,一双手更是被烟火熏得黑一块黄一块。
听见脚步声响,那汉子也不抬头,只淡淡出声道:“刘监丞,今岁的琉璃瓦片,小人都已制好,在那边架子上晾着,你自去看便是。”
“咳,咳。”刘衍干咳了两声,提声道,“沈括,有贵客到访。”
沈括这才舍得抬起头来,瞥见吕颐浩等人身上的官服,眉宇间便透出一股不耐烦:“又是哪位官人要订制什么琉璃器物?我这里只做得些寻常物件,若要寻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请另寻高明去。”
“沈师傅错会了。”吕颐浩往前挪了一步,言语间带着温和,“在下吕颐浩,忝为工部尚书,兼着格致院的提举。今日特来,是想向师傅请教这琉璃制作的门道。”
沈括闻言一怔,拿眼上下打量着吕颐浩,目光里的戒备却未减分毫:“工部尚书?寻我这等微末小匠问话?官人莫不是与小人说笑?”
“绝无虚言。”吕颐浩神色郑重,“沈师傅的琉璃手艺,在下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他抬手指了指炉子边上随意摆着的几件琉璃器皿:“这几件物事,色泽澄净,工艺亦是精巧,远非市面上那些寻常货色可比。”
沈括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得意,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嘟囔道:“不过是些烧坏了的废品罢了。真正的好东西,早被那些不识货的蠢物给糟践了。”
“师傅所说的‘真正的好东西’,莫非是指此物?”吕颐浩走到院子角落,从一堆杂物中拿起一片巴掌大小的琉璃。
这琉璃片当真晶莹剔透,比那上好的水晶还要清亮几分,隔着它瞧东西,竟能将远处的细小字迹也看得清晰!
沈括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惊异:“你……官人识得此物?”
“略知一二。”吕颐浩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片放回原处,“师傅,这琉璃片能将物象放大了看,想来制作的法门定是极为繁难吧?”
沈括默然半晌,似乎在掂量着该不该说。末了,终是叹了口气,道:“也罢,说了你们也未必明白。此物唤作‘透光镜’,是小人无意中烧制出来的。”
他指着那琉璃片道:“要制此物,最要紧的便是琉璃的纯净和打磨的光滑。琉璃里头但凡掺了星点杂质,或是面上有些微瑕疵,便出不来这等放大的效用。”
“那师傅是如何做到的?”吕颐浩紧追着问。
沈括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头一样是选料。寻常琉璃都用河沙,那河沙里头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我用的是从西域贩来的白沙,那才叫干净。再者是火候,须得拿捏得恰到好处,高一分低一分都不成。最难的还是成型后的打磨,我用了七种粗细不同的磨石,一层层地磨,直磨到镜面一般光亮才算完事。”
吕颐浩听得不住点头,心头大喜。这沈括,当真是个宝贝!
“师傅,若是要制那更大的透光镜,可有把握?”
“更大的?”沈括眼中陡然爆出一团精光,“官人想做多大的?”
“譬如,一人来高的大镜?”
沈括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人高?这……这简直听都未曾听说过!”他禁不住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神情颇为激动,“不过,若当真能制成,那该是何等奇景!”
“师傅可愿一试?”
沈括猛地停住脚步,带着几分狐疑瞧着吕颐浩:“官人为何要制此等物事?莫非真是为了那个什么劳什子格致院?”
“正是。”吕颐浩颔首道,“官家设立格致院,便是要聚集天下间的能工巧匠,研制各色于国有益的器物。师傅这透光镜,若是能再行改良,将其放大,用处可就大了去了。”
“用处?”沈括仍是不解。
“师傅你想,若有了足够大、又足够清晰的透光镜,咱们便能将远处敌军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用来观察天上的星辰运转。这无论对军国大事,还是格物致知,岂非都有莫大裨益?”
沈括的一双眼睛越听越亮:“官人说得是!我怎地就未曾想到此处!”他按捺不住激动,一把抓住吕颐浩的手,“这位官人,你当真要我去那格致院?”
“师傅若肯屈尊,格致院求之不得!”
“好!我去!”沈括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能有个地方容我尽情摆弄这些玩意儿,便是不给小人一文工钱,小人也心甘情愿!”
刘衍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这个平日里梗着脖子,谁也不肯多搭理半句的怪癖工匠,竟被吕尚书三言两语就说得服服帖帖!
吕颐浩又在将作监中寻访了几个身怀绝技的匠人,直到日头偏西,才算心满意足地离去。
回到工部衙署,他立刻叫来司吏,将今日所获一一记录在册,连夜便赶入宫中面呈官家。
垂拱殿内,灯火辉煌。
赵桓正在灯下批阅着一叠叠的奏疏,听闻吕颐浩宫门外求见,即刻便宣他进殿。
“臣吕颐浩参见官家!”
“吕卿平身。”赵桓搁下手中的朱笔,“你这一日都在外头奔波,想必大有斩获?”
“回官家,臣今日往军器监、将作监两处细细查访了一番,果真寻得了几位身怀绝技的良匠。”吕颐浩说着,便将怀中整理好的名录呈了上去,“此乃臣今日所录,请官家御览。”
赵桓接过名录,逐条细细看了起来。瞧见铁牛的记述时,他微微点头道:“三十年的铸造功夫,还能自家琢磨出在铁中掺入他物的法子,此人确是个可用之才。”
再看到楚材的资料,他眼前不由一亮:“能自行设计改良连弩,还能绘出如此详尽的图样,这后生倒是不简单!”
当他看到沈括的介绍时,更是猛地坐直了身子:“竟能制出透光镜?还是无意中得之?”
“正是,官家。”吕颐浩回道,“臣亲眼所见,那透光镜确能将物象放大,看得分明。此人若能入格致院潜心钻研,定能制出更大、更好的透光镜来。”
赵桓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兴奋。他自然深知这透镜的用处,这可是后世那千里镜、显微镜的根本啊!有了沈括这等人物,大宋在格物光学一道上,岂非能领先当世数百年!
“甚好!甚好!”赵桓满意地点头,“吕卿辛苦了。这几人皆是难得的匠才,务必好生安置。”
“臣已嘱咐他们明日到工部听候差遣,随即便可引入格致院。”
“嗯。”赵桓沉吟了片刻,“吕卿,朕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这格致院虽已立下,但具体如何行事,如何管辖,还需一套周全的章程才是。”
“臣亦有此意。”吕颐浩道,“臣以为,格致院当分门别类,设火器、冶炼、光学、营造等不同司房,各由专人领管。同时,还需立下赏罚之规,以励创新。”
“吕卿所言甚是。”赵桓点头赞同,“此外,这些匠人虽技艺精纯,但大多不通文墨,需得有人帮衬他们,将那些独门技艺、制作法门一一记录下来,编撰成册。”
“官家圣明!臣斗胆建言,可从太学中遴选些勤勉博学的生员,专司此事。”
“便依卿所奏。”赵桓站起身,负手在殿中缓缓踱了几步,“吕卿,朕对这格致院,可是寄予了厚望啊。无论是火药的增威,还是火器的研制,亦或是这琉璃透镜的打造,每一样都关乎我大宋的国运兴衰。你务必尽心竭力,不可有丝毫懈怠。”
“臣领旨。”吕颐浩肃然道,“臣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官家所托。”
“朕信得过你。”赵桓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墨色的夜空,以及点点繁星,“朕时常在想,我大宋文风鼎盛,号称礼乐之邦,然则在百工器物一道上,却似乎远逊于前朝先贤。古有鲁班削木鸢而飞,墨翟制连弩而御敌,今人难道便不能有所超越么?”
他霍然转身,双目中闪烁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朕要让这格致院,成为天下能工巧匠向往的去处,要让我大宋的技艺,重新冠绝天下!到那时,什么金虏、什么辽人,乃至那草原上的蒙古、瀚海边的西夏,又何足道哉!”
吕颐浩被官家这番雄心壮志所感,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激荡:“臣愿与官家同心戮力,兴我大宋格物之学,重振华夏工造之威!”
夜色已深,殿中的烛火却依旧明亮。君臣二人就格致院的诸般事宜,从匠人的简拔任用,到各项技艺的攻坚方向,再到成果的考评激励,一条条,一款款,细细商议着。
直待三更鼓响,吕颐浩方才告退。
赵桓独自立于空旷的殿中,心中却是一片火热。他仿佛已看到,格致院的设立,将为这垂垂老矣的大宋,注入一股全新的生机与活力。技术便是国力,创新方有希望。
而他,便是要执此牛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