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风波平息,陈平安的生活重心再次回到了枯燥而紧张的备考之中。
经义的理解日益加深,诗词的“创作”也偶有佳句。
唯独在八股文的写作上,遇到了瓶颈。
并非是格式掌握不了。
恰恰相反,凭借着图书馆里海量的范文和理论指导,再加上方先生的悉心传授,对于八股文那套“破承起讲、起承转合”的严密格律,陈平安早已烂熟于心。
甚至可以说,单论格式的工整、对仗的精巧,他写出来的文章,已经不逊于许多浸淫此道多年的老童生了。
问题出在…内容。
或者说,是如何将自己内心真正的思想、那些融合了现代灵魂和图书馆知识的独特见解,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这僵化的格式之中。
太难了。
感觉就像是穿着最紧的束身衣,却要跳出最奔放的胡旋舞。
要么,是思想冲破了格式的束缚,写出来的东西汪洋恣肆,颇有见地,却完全不符合八股的要求,在考官眼里就是“野狐禅”、“不入流”。
要么,就是小心翼翼地遵循着格式,字斟句酌,平仄对仗都无可挑剔,但写出来的东西却言不由衷,空洞无物,连自己都觉得味同嚼蜡。
匠气有余,灵气不足。
形似而神不似。
这成了他目前最大的困境。
尝试了几种不同的破题方式,试图从开篇就注入自己的“灵魂”。
结果要么显得过于突兀,与圣贤语气格格不入。
要么就为了追求“新奇”,反而偏离了题旨本意。
又尝试在中间的股比中, subtly 地夹带一些“私货”。
结果要么因为对仗和篇幅的限制,无法充分展开,显得语焉不详。
要么就破坏了文章整体的气韵和流畅性,显得生硬刻意。
接连几篇习作写下来,效果都不理想。
连方敬儒先生批改时,也看出了问题,眉头越皱越紧。
这天,再次批改完一篇陈平安交上来的、格式工整却略显空洞的习作后,方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指出问题,而是沉默了许久。
小屋里,只剩下窗外传来的几声鸟鸣。
陈平安站在一旁,心里也有些忐忑。
他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对,但似乎找不到突破口。
“平安。”良久,方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先生。”
“你最近这几篇八股文,老夫都看了。”方先生放下笔,看着他,“格式日益精熟,对仗也渐趋工稳。单论‘形’,已然入了门径。可…”
老先生摇了摇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神’。”
一语中的。
陈平安默然。
“老夫知道你聪慧,胸中有丘壑,不甘于人云亦云。”方先生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但八股之难,恰在于此。如何在至严的格律之内,展现出自己的见识和才情,这才是真正考验功力的地方。”
“你如今的问题,在于…过于刻意了。”
“要么,是想极力挣脱格式的束缚,结果文不成体。”
“要么,是过于小心翼翼地模仿格式,结果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你似乎…将这八股,视为了一种纯粹的枷锁,一种不得不应付的差事。”
老师的话,再次点醒了陈平安。
是啊,自己内心深处,对八股文确实是带着抵触和轻视的。
总觉得它是落后的、僵化的、扼杀思想的。
这种心态,自然会影响到笔下的文字。
“先生…学生愚钝。”陈平安低头道。
“非是愚钝,是心结未开。”方先生摆了摆手,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想当年,老夫年轻之时,也曾与你一般,自恃有几分才气,瞧不上这八股的束缚。”
老先生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也变得悠远起来。
“那时,也曾尝试着在文章中‘标新立异’,想要‘语不惊人死不休’。结果呢?乡试屡试不第。考官的批语,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才气有余,学力不足,法度不谨,难堪大用’。”
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
“后来啊,痛定思痛,才明白一个道理。”
转过身,看着陈平安,眼神郑重。
“这八股文,固然有其弊端,束缚思想。但它能成为国朝取士之标准,历经百年而不废,也必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其格律之严谨,其逻辑之缜密,其对仗之工整,本身就是一种极好的文字训练。能在如此苛刻的限制下,将一个道理阐发得淋漓尽致,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真正的高手,并非完全被格式所束缚。他们懂得如何在格律之内,辗转腾挪,展现出精妙的构思和独到的见解。”
“关键在于什么?”方先生自问自答,“关键在于,对经典的‘真懂’,和对题旨的‘妙悟’。”
“所谓‘真懂’,就是要吃透经典原文,理解圣贤的微言大义,把握其精神实质。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章句训诂的表面。”
“所谓‘妙悟’,就是要善于抓住题目的核心,找到一个精妙的切入点,然后围绕这个点,层层深入,旁征博引,将道理说透,说亮,说得滴水不漏,又余味悠长。”
“做到了这两点,格式便不再是枷锁,反而成了你展现才华的舞台。”
老先生的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陈平安心中豁然开朗。
是啊,自己之前一直将八股文视为敌人,总想着如何对抗它,战胜它。
却从未想过,或许可以…理解它,利用它?
将它视为一种工具,一种载体。
一种用来表达自己思想(经过包装和改造的)的工具。
一种用来通过科举考试、实现自己目标的载体。
心态若是转变了,或许…笔下的文字也会不同?
“先生…”陈平安若有所思。
“老夫这里,还有一篇当年乡试时所作的文章。”方先生从书箱里又翻出一份更旧的卷子,递给陈平安,“这篇文章,虽然最终也未能中式高第,但老夫自觉在‘破题’和‘起讲’上,还是有几分心得的。你拿回去,仔细看看,或许…能有所启发。”
陈平安郑重接过,再次深鞠一躬:“多谢先生点拨。”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老师不仅指出了他的问题所在,更重要的是,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思路。
八股文,或许并非全然是束缚。
关键在于,如何找到那个在格律之内自由挥洒的平衡点。
回到家中,陈平安没有再急于动笔。
而是将方先生给的那篇“得意之作”,以及图书馆里那些真正顶尖的八股范文,放在一起,反复对比研读。
揣摩那些高手是如何在严密的格式中,展现出气势、文采和见识的。
他们是如何巧妙地破题,精准地抓住题眼?
他们是如何在对仗工整的股比中,将论证层层递进,逻辑严密?
他们是如何引用经典,既贴切自然,又服务于主旨?
他们又是如何在“代圣人立言”的同时, subtly 地融入一丝属于自己的光彩?
看得越多,思考得越深,陈平安对八股文的理解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厌恶和抵触。
而是开始将其视为一种…复杂的、有内在逻辑的“文字游戏”。
一种需要高超技巧和深厚功底才能玩好的游戏。
而他,既然要参与这场游戏,就必须先掌握它的规则,然后…争取成为玩得最好的那一个。
心态的转变,能否带来写作上的突破?
他又将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既符合规范又能展现锋芒的八股文风格?
这个过程,注定不会轻松。
或许会很漫长。
但至少,他已经不再迷茫,找准了努力的方向。
书山有路,或许未必需要“勤为径”。
但找到正确的路径,无疑能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