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小河村旁的田野里泛起了新绿,沉寂了一冬的村庄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蒙学馆里的课业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但连日的阴雨过后,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
方敬儒先生看着窗外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又看看屋里略显沉闷的学童们,心中一动。
“今日天气甚好,正宜踏青。”老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圣人云,‘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可见亲近自然,亦是修身养性之一途。今日下午,咱们便不去馆内枯坐,都随老夫到村外河边走走,感受一下春日气息。”
“好啊好啊。”
“去河边玩喽。”
听到可以不用上课,还能出去玩,学童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连平日里最沉稳的几个孩子,脸上也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方先生笑着摇摇头,待孩子们稍稍安静下来,又补充道:“不过,今日出去,可不单单是玩耍。亦有课业。”
“啊?还有课业啊。”孩子们刚刚燃起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减了大半。
“呵呵。”方先生捋着胡须笑道,“今日不考经义,不写文章。只要求尔等用心观察,用心感受。看看这春日景象,看看这河边风物,待会儿啊,都说说自己的感想。”
原来是这样。
孩子们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背书写字就好。
于是在方先生的带领下,一群半大孩子,叽叽喳喳地来到了村外那条清澈的小河边。
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
河水解冻,潺潺流淌,发出悦耳的声响。
河岸上,枯黄了一冬的野草已经冒出了嫩芽,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河边那一排排新发的柳树。
经过春雨的滋润,柳条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长长的枝条如同少女的秀发般,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摇曳,婀娜多姿,绿意盎然。
学童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在河边追逐嬉戏,捡拾着光滑的石子,或者试图去捕捉水里的小鱼。
方先生则背着手,缓步走在河岸上,欣赏着这春日美景,脸上带着怡然自得的微笑。
陈平安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疯跑打闹。
走到一棵柳树下,看着那随风摇曳的、如同碧玉丝绦般的柳条,感受着春风拂面的温暖,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惬意。
前世今生,这样纯粹而宁静的田园风光,都是难得的奢侈品。
“好了,都过来。”玩闹了一阵,方先生招呼着孩子们聚集到柳树下。
“刚才让你们用心观察,可有什么感想?看到这河边依依的杨柳,你们想到了什么?试着用几句话说出来。”老先生再次即兴出题。
学童们安静下来,纷纷看向那些随风飘动的柳条,开始搜肠刮肚。
“柳树…是绿色的。”一个孩子怯生生地说。
“柳条…长长的,像辫子。”另一个比喻道。
“风一吹,柳条就晃来晃去。”
依旧是些简单直白的描述,缺乏文采和想象力。
陈富贵(他爹虽然偃旗息鼓,但他依旧在蒙学馆里,只是老实了不少)也想表现一下,憋了半天,说道:“柳树…柳树底下好乘凉。”
引来一阵低笑。
方先生听着这些回答,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指望这些孩子能说出什么有诗意的句子,还是太难了。
目光再次习惯性地落在了陈平安身上。
只见陈平安正抬头望着那随风摇曳的柳丝,眼神清澈,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平安,你来说说看。”方先生开口道。
陈平安回过神,看向老师和围拢过来的同窗。
还有…不远处那棵大树后面,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的柳柔柔(她似乎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偶遇”)。
略作沉吟,脑海中关于“咏柳”的诗句再次浮现。
最着名的,自然是贺知章那首《咏柳》。
其意境之美,比喻之巧,堪称千古绝唱。
用在这里,似乎…有点太过惊艳了?
会不会再次引来“非其所创”的质疑?
但转念一想,自己“神童”的人设已经立起来了。《咏鹅》在前,《悯农》在后,再来一首质量上乘的咏物诗,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而且,这首诗本身清新自然,也符合自己目前的年龄和身份。
至于质疑…
清者自清。
打定了主意,不再犹豫。
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清朗的童音再次响起:
“碧玉妆成树高,”
起句便不同凡响,将那柳树比作由碧玉装扮而成的美人,形象鲜明,色彩亮丽。
“万条垂下绿丝绦。”
上万条柳枝如同绿色的丝带般垂下,动态十足,充满了生机和美感。
“不知细叶谁裁出,”
转入设问,是谁裁剪出这纤细碧绿的柳叶呢?引发读者思考。
“二月春风似剪刀。”
回答巧妙自然,原来是那如同剪刀般的二月春风。比喻新奇,想象力丰富,点睛之笔。
四句诗,二十八个字。
音韵和谐,对仗工整。
比喻精妙,意境优美。
将早春二月柳树的婀娜姿态、勃勃生机,以及春风的无形力量,描绘得淋漓尽致,充满了诗情画意。
诗句落下的瞬间,河边再次陷入了寂静。
只有风吹柳条的沙沙声,和潺潺的流水声。
方敬儒先生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弟子。
如果说《咏鹅》是浑然天成的童趣,《悯农》是体恤民情的悲悯。
那么这首《咏柳》,则真正展现出了成熟的诗歌技巧和非凡的艺术想象力。
比喻之精妙,炼字之工巧,意境之优美…
这…这哪里像是一个八岁孩童能作出的诗句?
分明是…分明是浸淫诗词多年的名家手笔。
妖孽。
真是个妖孽啊。
方先生在心里再次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看向陈平安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欣赏了,而是带上了一丝…敬畏?
其他学童们虽然未必能完全体会诗中的妙处,但也能感受到那份不同于以往的美感和韵律。
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看向陈平安的眼神,如同看着天人。
连躲在树后的柳柔柔,也听得痴了,小手捂着嘴巴,眼中异彩连连。
平安哥…真的太厉害了。
“好…好一个‘二月春风似剪刀’。”良久,方先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以春风为剪,裁出万条绿绦。此等妙喻,老夫…老夫生平仅见。平安,你…”
老先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陈平安连忙躬身道:“先生谬赞。学生只是…见景生情,胡乱吟哦罢了。”
依旧是那副谦逊的说辞。
但这一次,恐怕连方先生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真是“随口吟出”了。
不过,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陈平安再次用一首无可争议的佳作(至少在青溪县这个层面上),证明了自己的才华。
而且,这次展现出的,是与《咏鹅》、《悯农》截然不同的风格。
清新、婉约、富有想象力。
证明了他的才华并非昙花一现,而是…深不可测。
“神童”之名,经过这一次,恐怕要彻底坐实,再难动摇了。
可以预见,这首《咏柳》,必将再次引起轰动。
其影响力,甚至可能超越之前的《悯农》,在更广阔的文人圈子里流传开来。
这,又会带来什么呢?
是更多的赞誉和机遇?
还是…更深的嫉妒和更严密的审视?
县里的那些文人雅士,在听闻这首诗后,是否会真的按捺不住好奇心,前来拜访甚至…考较?
而他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又能持续多久不被真正怀疑呢?
图书馆这个秘密,还能隐藏多久?
陈平安站在春风杨柳下,接受着众人或惊叹、或敬畏、或嫉妒的目光,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继续积蓄力量,走好脚下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