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不过百里外的望凤城却是小雨淅淅。
说来也怪,从里到外看不像是个文官府邸的镇北王,府中小辈受到如今新派思想,大多追求时新,不爱武装也就罢了,可一辈子戎马的镇北王府里府外皆是不爱,除了上阵杀敌会披上一层软甲外,就算面对蛮怒拓跋皇室也仅是一身老翁装扮,气得拓跋皇室在阵前大骂其萧擎苍太过狂妄。
萧望海收起油纸伞,身旁倒是没有什么贴身丫鬟,打从他记事起,便是如此。
他不喜爱旁人伺,向来如此。
萧擎苍其实也是如此,按照他如今地位,就算从城东走到城西,短短不过半个时辰距离,都可调动一支百人铁甲护道,可哪一次不是仅仅只有一位黑袍老客跟随?
何慎之从屋檐跳下,年过六十的他还是如猴一般灵活,朝萧望海弯腰道:“大公子,王爷已等候许久。”
萧望海含笑嗯了一声,将油纸伞交给何慎之,大步流星入书房。
气势内敛且不凡。
何慎之一愣,忍不住回眸看一眼那单薄背影。
是萧望海之前刻意隐藏还是几日不见大公子又变强了?
何慎之摇头。
他承认看不透萧望海了。
忽然想到十几年前,边塞尚还不太平,老王爷曾言座下三子唯独萧望海是个棘手货色,当时的他并未搞懂真正意思,以为王爷只是当着众人面又如往常一般借着读书由头调侃大公子,顺带敲打敲打他,好好用心在兵法上,而非全扑在那写满大道理的书上。
想到这里,何慎之背脊一阵发凉,双目看向那深处犹如深渊般的书院,忍不住颤抖起来。
萧望海径直走进,镇北王正端坐在椅上,两父子倒也是默契,不用刻意说话,萧望海又如之前那般煮水泡茶。王府规矩大多是老王爷一人攥写,他本人也是如此,循规蹈矩,在军营里他可与将士把酒言欢,在书房里却只是喝茶。
萧望海煮茶功夫赏心悦目,举手投足自有大家风范,萧擎苍却是闭目养神,直至那淡淡茶香味布满全书房,这才缓缓睁开眸子。
萧望海手指捏起杯盖在茶面上打圈花,轻笑道:“还需等一会。”
“倒是真老了,连时辰都记不住了。”
好像只有在萧望海这边会承认自己老了的萧擎苍,用喃喃语气道:“三十年前那夜,老子还能单枪匹马闯入京城,马蹄踏碎的何止是御道的汉白玉。”
萧擎苍慢悠悠开口,苍老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苦涩,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沉甸甸过往。他目光穿过摇曳烛火,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那时的你刚满十岁,少年老成呐,知道老子要孤身入京城给你娘讨个公道,竟不是与老子并肩作战,反而是一匹快马日夜兼程将老子拦住,倒是真让老子没想到。”
萧望海闻言一愣,随后摇头冷静道:“那时候蛮怒刚退,娘的死换来大局,至少爹您得明白娘的良苦用心,以大局为重。”
萧擎苍点头,苦笑道:“是啊,大局为重,老子活得不如你通透。”
将飘着热气的茶水摆在萧望海身前,萧望海面无表情,并非他无心,相反的他很能体会如今萧无明的心情,他八岁丧母,自己又何尝不是十岁时在塞外受到母亲在深宫自刎消息。
那时蛮怒入侵,藩王割据,内忧外患,萧擎苍临危受命,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般简单道理,赵姓皇室却是琢磨了百年都想不明白,勇将替他卖命,转眼就将其糟糠之妻困于深宫之中,美其名曰是为保护,实则只是怕萧擎苍日后势大不肯接出那枚兵符。
赵家算清楚萧擎苍不会如此绝情,却没两道那位何姓姑娘会如此性情,在得知自己成了夫君绊脚石后,毅然决然自刎于深宫,只为夫君能一心抗敌,为后代积攒福报。
那年自己十岁,萧牧云和萧横江不过蹲在军营门前玩泥巴的年纪,那夜萧望海并未眠,他不敢,他怕萧擎苍做傻事。
他太过了解自己父亲,明白他定会持刀回宫,不过好在萧望海拦下了萧擎苍,也得亏这一拦,才有了日后的镇北王。
自从何夫人自刎后,萧擎苍便在不纳妾,所以导致如今子嗣除了那生不出孩子的赵老四外,就属他子嗣最少,不过三人。赵家甚至还拿续弦由头想安排眼线入王府,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挑衅,那年萧擎苍四十有五,萧望海及冠,刚在江湖认识那位惊艳绝世的白衣姑娘。
在见到萧擎苍那有了白发面容,萧王海这次没拦,与白衣姑娘送行万里。
看着杯中的茶,萧望海平静道:“那日的爹,在我眼中天下无双。”
萧擎苍没想到自己大儿子今夜会说此话,不过也是顺着讲下去:“你是不知,当时入京,各地藩王看着我腰间悬挂的虎符,眼中的恐惧与杀意,至今仍历历在目。那眼神,老子至今都忘不掉,像是一群被触怒的恶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将老子撕碎。不过那又如何,还不是被老子收服得服服帖帖。”
萧望海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父亲布满皱纹脸上,那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像是被岁月刻下的印记,记录着无数的风雨艰辛。
沉默许久,他终于轻声问道:“父亲当年执意入京,真的只是为了红颜一怒?”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也带着对父亲关切。
“是,又不是,红颜一怒说穿了不过是个由头。”
萧擎苍冷笑一声,笑声中满是自嘲无奈,重重将茶杯拍在桌上,震得烛火剧烈摇晃,灯油溅出,在桌面上烧出小小焦痕。
“的确是想过再边疆太平后,将爵位世袭罔替,老子便去见你娘,虽说老二老三与你不同母,却也同父,你娘身为主母,自然也是老二老三的娘。这些娘风风雨雨都把你们拉扯大了,下去见你娘,倒也是安心,不怕她怪罪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