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货大楼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昏黄。
满载而归的四人,几乎被大大小小十几个印着“王府井百货大楼”字样的购物袋和包装盒所淹没。
刘青山再次从容地拦下了一辆皇冠出租车,将刘红苕和刘劲草,连同他们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如在梦中的幸福感,一同载入了车厢。
汽车平稳地驶离了那片喧嚣繁华的商业区,重新汇入城市傍晚时分的车流灯河。
然而,车厢内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没有了初见时的惊叹与喧闹,整个空间都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近乎凝滞的安静之中。
朱霖依旧亲昵地依偎在刘青山身旁,享受着这份独属于他们的静谧。但刘红苕和刘劲草兄妹二人,却都有些沉默寡言、神思不属。
刘劲草直挺挺地坐在副驾驶位上,双手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几个购物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而是有些呆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街景。
他的脑子里,像是在放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反复回放着今天下午所经历的一切——那座如同宫殿般的百货大楼,那些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天价标签,以及刘青山掏钱时那副云淡风轻的从容……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把巨大的锤子,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他过去二十年所建立起来的、那个朴素而又坚固的世界观。
他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酒,整个世界都变得轻飘飘的,不真实。
他怀里的这些新衣服、新鞋子,触感是那样的真实,却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压力。
而刘红苕的沉默,则更加深沉。
她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那些属于京城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的景象,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光芒。
如果说刘劲草还处在单纯的震撼与眩晕之中,
那么她,已经从最初的震撼里,开始冷静地“反刍”和“思考”。
她的脑海中,同样在回放着下午的每一个细节。
但她看到的,不仅仅是商品的琳琅满目和价格的惊心动魄。她看到的,是人与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鸿沟。
她想起了那些售货员。
当她们穿着旧棉袄进去时,她们的眼神是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当刘青山展现出非凡的购买力后,她们的态度,瞬间就变得热情、谦卑,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她想起了那些和她擦肩而过的城里姑娘。
她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那份从容与骄傲,是她换上这身昂贵的大衣也无法立刻模仿出来的。
她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层次”。
今天下午,刘青山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为他们兄妹二人,上了一堂关于“金钱”、“地位”与“尊严”的启蒙课。
这份冲击,远比任何说教都要来得深刻。
她心中那份因为穿上新衣而产生的巨大喜悦,此刻已经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感激、压力与野心的情绪所取代。
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已经不可能再安于弯河村那片狭窄的黄土地。
刘青山安静地坐在中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两人那压抑的、几乎要凝固的思绪。
他知道,这盆“冷水”,是他必须亲手浇下去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给予他们物质,远不如点燃他们心中那团渴望改变的火焰来得重要。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
出租车在狮子胡同那个大路口缓缓停下。
刘青山率先下车,为兄妹二人打开了车门。当刘红苕和刘劲草抱着那一大堆“战利品”,重新站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街口时,依旧感觉恍如隔世。
“好了,就送到这里了。”
刘青山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出租车司机,“师傅,麻烦您等一下,我说几句话就走。”
“好嘞,我等您。”出租车司机接过钱,笑呵呵的答应。
“老四……”刘劲草看着他,眼神复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该说谢谢?
可“谢谢”这两个字,在今天这份沉甸甸的东西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刘青山却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换上新装后,气质已经截然不同,但眉宇间依旧带着几分迷茫的堂哥堂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严肃与郑重。
“昨天你们和爷爷奶奶刚到燕京,我估计,今天晚上,二爷爷和三爷爷他们,就会将家中的所有子嗣全都叫到四合院,正式和爷爷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暮鼓晨钟,狠狠地敲击在兄妹二人的心上!
两人瞬间怔住,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刘青山迎着他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到时候,你们两个,代表的就不仅仅是你们自己。你们代表的,是弯河的老刘家,是咱们爷爷这一脉的脸面。”
“我今天为什么一定要带你们出来,花这么多钱,从里到外给你们换一身行头?不是因为我钱多得没地方花。”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而是因为,今晚那顿饭,不仅仅是家宴,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你们要记住,虽然咱们全都姓一个‘刘’,血脉相连,但毕竟不是一个亲爷爷。这个中关系的亲疏远近,我想,你们肯定明白。”
轰——!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击碎了刘红苕和刘劲草心中所有的迷茫与不真实感!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他们终于明白,今天下午这场看似奢华铺张的购物,其背后深藏的,竟是如此沉重而又现实的用心!
那些漂亮的衣服,那件温暖的羽绒服,那双锃亮的皮鞋……
在这一刻,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礼物,它们是铠甲!是战袍!是自家弟弟,为他们这两个即将走上“战场”的、来自乡下的“士兵”,所能提供的、最精良的装备!
是为了不让他们,在那些从小就生活在权力中心、见惯了繁华的、京城刘家的兄弟姐妹面前,因为衣着寒酸而自卑,而抬不起头!
是为了不让他们,给含辛茹苦一辈子的爷爷奶奶丢人,给弯河老刘家这一脉丢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沉甸甸的感动与压力,瞬间冲垮了刘红苕的心理防线。
她的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就涌了出来。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强行压了回去,然后,她抬起头,挺直了胸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认真的眼神,看着刘青山。
“老四,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清亮而又坚定,“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不会给爷爷奶奶丢人,不会给家里人丢人,更不会……给你丢人。”
刘青山看着她眼中那瞬间燃起的斗志,欣慰地笑了。
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下来:“我无所谓,主要是爷爷奶奶。”
“老四,那你晚上……不过来吗?”刘劲草有些失望地问道。
在他看来,有刘青山在,他的心里才最踏实。
刘青山摇了摇头:“我已经和二爷爷、三爷爷家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娘、哥哥姐姐们都见过了。我晚上还有别的事,就不过去了。再说,明天我还要回学校上课呢。”
“哦……”
刘劲草虽然极度失望,但也懂事地点了点头,“好。”
刘青山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后退一步,目光再次从兄妹二人身上扫过。
他的神情,再次变得深邃而又悠远。
“二姐,三哥。”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在清冷的夜风中,褪去了白日的温和,变得沉静而又充满了异样的穿透力,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足以被铭记一生的分量。
“今天,我最后再跟你们说几句。”
“这个世界上,其实横亘着无数道看不见的墙。这些墙,把人的活法,隔成了不同的天地。”
“第一重天地,是我们在弯河的那种活法。”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璀璨的灯河,望向了遥远的、贫瘠的西北。
“那不叫‘生活’,那叫‘活着’。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刨不出十块钱,看见的天,就是山尖尖上框出来的那一小块。我们的喜怒哀乐,由老天爷决定,一场雨,一场旱,就是一年的命数。在那片天地里,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挣扎。”
“第二重天地,是县城里工人干部的那种活法。”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冷峻的剖析感,“那叫‘日子’。一个月几十块钱,人生被工厂的汽笛声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方块。最大的梦想,或许就是买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能让自己的世界,从村头延伸到县城的电影院。逢年过节能吃上一顿肉,就觉得心满意足。”
“那是一口安稳的井,能看到天,但天,也就只有井口那么大。”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地、带着一丝锐利,落在了兄妹二人身上,“而今天,我带你们看的,是第三重天地。”
“在这里,你们看到了什么?”
他没有等他们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们看到了上百块一件的羽绒服,看到了几百块一块的瑞士表,看到了出门就能坐的小轿车。但这些,都只是表象。”
“你们真正看到的,是一种‘活法’——一种可以不用看价签,只凭自己喜好去‘选择’的活法!是一种不必为了生存而挣扎,不必为了安稳而满足,可以去追求更广阔天地的、自由的活法!”
他的话,不再是刻刀,而是一柄烧红的手术刀,不仅剖开了这个世界最真实、最残酷的阶级差异,更是在他们二人麻木的认知上,狠狠地烙下了一个全新的、名为“自由”的印记!
“燕京的繁华,我想,你们今天都看到了,也亲身感受到了。”
“这其中的滋味,是甜?是酸?是苦?还是辣?”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是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最烈的酒。你们回去之后,可以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回味一下。是选择被这烈酒的滋味永远地诱惑,活在对它的向往和嫉妒里;还是选择,靠自己的本事,亲手为自己酿造出这壶酒。”
“我能帮你们的,只有这么多。”
他指了指他们怀里那些华丽的衣物,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我今天给你们买的,不是衣服。”
“是钥匙,也是铠甲!”
“铠甲,能让你们在今晚,在未来无数个需要你们挺起胸膛的场合,抵御住那些轻视、鄙夷的目光,让你们看起来,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但你们要记住,铠甲只能保护你们的皮肉,却无法让你们的筋骨变得强壮。”
“而钥匙……”
他的声音,充满了最后的力量与期许,“我已经用它,为你们推开了通往第三重天地的大门。门外的世界,波澜壮阔,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但是,门后面的路,要靠你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去走!我无法背着你们前进!”
“我可以直接给予你们华丽的外壳,但我无法直接给予你们自信的灵魂;我可以让你们一步登天,站在许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我无法让你们拥有能在这个高度上站稳脚跟的力量!”
“这些——自信、成功、力量!”
“都需要你们自己,用你们的双手,用你们的头脑,去经历,去拼搏,去流血流汗,去从这个世界上,堂堂正正地,赢回来!”
“记住,衣服,终究是穿给别人看的光鲜外壳。”
“只有从骨子里长出来的、谁也拿不走的自信,和靠自己双手挣来的、谁也夺不走的本事,才是你们自己真正的、坚不可摧的脊梁!”
说完,他不再多言。
他对着兄妹二人,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拉开了车门。
朱霖也对着两人温柔地笑了笑,挥了挥手:“二姐,三哥,再见。”
说完,也跟着钻进了车里。
刘红苕和刘劲草,就那样抱着一大堆的购物袋,怔怔地站在清冷的街口。
他们看着那辆黑色的皇冠轿车,缓缓地掉头,然后,那两盏红色的尾灯,如同两颗遥远的星辰,渐渐地、渐渐地,汇入了那片由无数灯光组成的、璀璨而又冰冷的银河之中。
最终,消失不见。
夜风吹来,吹在他们崭新的、昂贵的大衣上,却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清醒。
他们怀里抱着的,仿佛不再是华丽的衣物。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一份通往新世界的入场券,更是一副……甜蜜的枷锁。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被彻底点燃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