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几乎是屏着呼吸，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坎上。
他心中预演了无数种可能：宫雪会哭着质问他？会冷着脸赶他出去？还是会根本不愿见他？
他停在宫雪的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缝隙，仿佛是一种无声的、矜持的默许。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叩响了门板。
“咚、咚、咚。”
声音很轻，带着十足的小心翼翼。
里面沉默了几秒，就在刘青山的心又要提起来时，一个平静的，甚至有些过分平淡的声音传了出来：“门没锁，进来吧。”
刘青山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里的光线很好，窗户开着，微风轻轻拂动着浅色的窗帘。
宫雪就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刘青山一眼就能看出，那书页许久未曾翻动了。
她穿着家常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侧脸对着他，线条柔和却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她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扑过来哭诉或是怒目而视，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动了窗帘。
这种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情绪更让刘青山感到不安和愧疚。
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好过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平淡。
他轻轻带上门，走进房间，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像个犯了错等待训斥的学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小雪……”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宫雪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睛也不似往日那般流光溢彩，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绝望，没有什么哀伤。
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怨恨，没有喜悦，就像在看一个……
熟悉的陌生人。
“你来了。”她淡淡地说，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坐吧。”
她指了指床沿。
刘青山依言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
他准备好的千言万语，在她这近乎漠然的平静面前，突然都堵在了喉咙里，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我……我以为你不会见我呢。”刘青山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和后怕。
宫雪眨了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她的视线落在空中的某一点，轻声道：“我也想呢。”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刘青山的心口，带着一种疲惫的、无可奈何的真实。
刘青山脸上挤出一点干涩的笑意，试图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你还是见我了，谢谢你啊小雪。”
“……心，放不下啊。”
宫雪的声音更轻了，像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却重重地砸在刘青山的耳膜上。
这简单的五个字，道尽了她所有的挣扎、委屈和无法斩断的眷恋。
“……”
刘青山所有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只能吐出最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对不起，是我的错！”
宫雪闻言，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涩然和看透般的清醒：“道歉有什么用？”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审视，“你会改吗？”
“……”刘青山再次语塞，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无法给出那个她想要的、也是唯一有意义的承诺。
看着他沉默而窘迫的样子，宫雪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些，却也更加悲凉，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看，你也不会改。所以你说，道歉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让你自己心里好过一点之外。”
刘青山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与羞愧，他简直无地自容。
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仿佛要将自己的心刨开给她看，最后用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豁出去的坦诚说道：“小雪，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是我想左拥右抱、贪得无厌！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无法做出取舍……”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对你，和我对朱霖，全都是认真的！你们在我心中，全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失去任何一个，都像是硬生生剜掉我心头的一块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果……如果现在朱霖站在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放弃你，我的回答也会是，不愿意！”
“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很无耻，很卑鄙！很自私！”
他重复着，语气痛苦，“可我……真的无法割舍。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是放弃谁，我都会心如刀绞、寝食难安！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少活二十年，来换取一个两全其美之策！换来一个我们能都不受伤的办法！”
宫雪一直在静静地听着。
没有打断，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他痛苦而矛盾的告白，听着他那些惊世骇俗却又无比真诚的“贪心”。
听着听着……
她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去，只留给刘青山一个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刘青山看不到，在她转过去的瞬间，一直强撑的平静彻底碎裂，眼圈瞬间就红了，蓄积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鼻子酸涩得发痛，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甚至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告诫自己：要忍住！要坚强！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心被那样赤裸裸地剖开，听着他诉说着对另一个女人同样无法割舍的深情，听着他宁愿折寿也想贪求两全的疯狂……
巨大的酸楚和委屈，还是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泪水滚烫，却无声无息，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此刻汹涌的情绪。
刘青山看着她那压抑着哭泣的背影，心像被凌迟般疼痛。
他犹豫了一下，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他还有资格去安慰她吗？他的触碰会不会让她更厌恶？
但最终，心疼和愧疚压倒了一切。
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然后伸出双臂，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的歉意和抚慰，从身后轻轻地环抱住了她。
宫雪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像是受惊的鸟儿，但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
她只是依旧背对着他，瘦削的肩膀在他的怀抱里微微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温热的、潮湿的触感，像火焰一样灼烫着刘青山的心脏。
他不敢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地抱着她，仿佛抱着一件极易碎的无价之宝。
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喉咙哽咽，一遍遍地在耳边低喃：“对不起……小雪，对不起……是我混蛋……”
感受到怀中人儿无声却剧烈的颤抖，那滚烫的泪灼烧着他的内心。
刘青山知道，苍白的道歉在此刻毫无力量，他必须给她一些东西，一些能让她抓住的、关于未来的承诺。
他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将她更密实地拥在怀里，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她耳边继续诉说：“可是小雪…骂我混蛋也好，怨我贪心也罢…我这辈子，是绝不会放开你的。”
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湿凉的肌肤，“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在为自己开脱……但我心里清清楚楚，我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伤了你的信任…我不敢求你立刻原谅我…但求你………求你给我时间，用我往后所有的日子来弥补，来证明。”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恳切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我会用一生一世来疼你，爱你，照顾你！绝不会再让你这样流泪，绝不会再让你感到一丝不安和委屈！”
“我要让你做最幸福的女人，把我能想到的一切最好的都给你。你的笑，比什么都重要。”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动作极尽怜惜，“我知道这话现在听着可能很可笑……但小雪，这是我的真心。你在我心里，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独一无二。这份心意，天地可鉴，岁月为证！”
他一遍遍地，用最真挚的语气，描绘着那个他渴望的、有她的未来。
这些话语，如同温热的泉水，渐渐浸润着宫雪冰冷的心田。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她耳边轻声道：“莫道我心似磐石，磐石无转移…莫道我意如蒲苇，蒲苇一时韧…”
“只因惊鸿曾照影，便溺星河万丈深。”
“贪看双星共缱绻，忘却人间独行难。”
“碎玉岂肯蒙尘去？明珠合该耀华年。”
“愿剖肝胆奉日月，换卿展颜胜春烟。”
“此心凿凿山河证，此情脉脉岁华镌。”
这即兴而发、字字恳切又充满文采的诗句，像带着魔力，比任何直白的甜言蜜语都更能穿透心防。
它既承认了他的“贪”与“错”，又无比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情”与“志”，将他的愧疚、挣扎、深爱与决心，编织成最动人的韵律。
宫雪依旧没有回头，但刘青山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吟诗的过程中，她原本僵硬紧绷的身体，在他的话语和怀抱中，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下来。
那压抑的、无声的颤抖渐渐止息了。
她甚至微微向后靠了一点，将更多的重量倚靠在他怀里，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强撑的力气，需要找一个暂时的依靠。
她的耳根，在他温热的气息和低沉的诗句下，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红了。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让刘青山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看到了阴霾中透出的第一丝微光。
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紧紧地、温柔地抱着她，将下巴埋在她的发间，感受着她身体传递出的、细微却真实的软化迹象。
僵持的坚冰，似乎终于在那持续不断的温情攻势和这首不期而至的情诗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房间里哀伤却柔软的暖意悄然流淌，仿佛有看不见的暧昧在空气中悄悄酝酿。
趁此时机，
刘青山的心跳略微加速，他俯身，用一种近乎诱哄又带着一丝可怜巴巴的温柔腔调，在她耳边轻声道：“宝贝，你还记不记得？你之前可是亲口答应我的，要带我好好逛逛这大沪上，还要请我吃遍你说过的那些好吃的……你不会一生气，就说话不算数了吧？”
他刻意将语气放得轻快，试图驱散剩余的沉重，“那我可真要带着天大的遗憾回燕京了，往后想起来，都得是沪上街头一个人孤零零的冷风吹……”
他的话语像羽毛，轻轻搔刮在宫雪刚刚被诗句熨帖过的心尖上。
宫雪依旧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刘青山刚刚升起的些许希望，又随着这沉默慢慢下沉。
他几乎以为，这短暂的缓和已然结束，她终究还是用沉默拒绝了他这得寸进尺的请求。
就在他眼神黯淡下来，准备接受这无声的拒绝时……
宫雪却忽然动了。
她抬起手，似乎极快地、用指尖拭了一下眼角。
然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刚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出去。”
嗯？？？
刘青山一愣，心瞬间沉到了底。
这……还是要赶他走？
然而，没等他那份失落完全蔓延开，宫雪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补充道：“我要换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