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贞抱着她走了一半,临到朱墙前,岑枝便要下来,她晓得这条路通向何处,再清楚不过。
太庙供奉历代帝后牌位,是历代君主祭祀祖先的地方,坐落于皇宫东侧白色须弥座上,高桓朱墙环绕,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在朝阳下更添庄严,檐下精美彩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
齐贞偏头看向发愣的岑枝,温声对她,“我鲜少来此处,平日也就走个过场,从前见你来过,是来祭奠父皇吧,出来时,哭得一张脸都皱巴巴的。”
“我也来祭奠先皇后。”岑枝摇头浅笑,包住齐贞紧攥的手,轻轻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不是只有你在意他们,我们进去吧,我想,先帝也很想你。”
小禄子和妘竹候在门口。
齐贞揽住岑枝的肩膀慢慢迈进去,殿内设有帝后金漆龙凤神宝座,香帛案等,香火依然,肃穆沉重。
二人踩上金砖,内殿立刻有宫人取蒲团,行礼后告退。
灼华见二人携手而来,停下擦拭物什的动作,额角顷刻皱纹舒展开来,笑着回头眯眯眼睛。
“是陛下来了。”
她对着牌位悠悠开口,走到二人身前就要跪下行礼。
岑枝托住她的双手,两眼泛酸,百味交杂,“灼华姑姑原来一直在此陪着先帝与先皇后。”
灼华弯腰行礼,“先前我不愿离宫,是陛下仁德,允我在此与瑞云宫来回出入。”
原是这样。
灼华收拾好一切,朝她二人躬腰福身,“奴婢先退下了。”
殿门‘吱嘎’掩上。
齐贞带她上前点香插入雕金香炉,双手虔诚合十跪在蒲团之上,岑枝整理好衣襟也跪了下去。
齐贞把头埋在地上,又抬起头郑重说道,“父皇母后,儿臣来看你们了,今日儿臣把商商也来了,她似有千言万语鲠在喉口,她还是那么呆,不知她如何想的,竟真会觉得我薄情寡义,狠心将你们撇在这里。”
岑枝愣住了。
“儿臣还有一事,今日来此,是为报喜,也期望得到你们二人的庇护,我与商商经历千难万险就要修成正果,强娶继母,算儿臣大逆不道。”
“父皇,我早就不怪你了,说起来这事还得怨你,不然商商早就名正言顺了。”
“我与商商两心相悦,悠悠今已十七载,竹马青梅,姐弟情深,母慈子孝,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齐贞握住岑枝的手,双眸尽是春色翻涌泛滥,真挚无比,“儿臣爱她,儿臣必须娶她,不论前尘后世,只愿今后无病无灾,同双栖檐下。”
“我亦往之,愿日后得偿所愿。”岑枝划下一行眼泪,举手平肩对牌位庄重叩首,额心紧贴手背。
起身后,她偏头看向齐贞,启唇带上笑意,“盯我作甚,我想再敬些香,免你染上不孝罪名。”
齐贞摇头摊手。
“我亦往之。”
岑枝再次起身敬香,尽量把动作规范端庄些,齐贞理理衣裳席坐在蒲团上仰头看她,岑枝把余光移到他身上,心中不由疑惑起来。
齐贞昂首示意她继续,莫名让人觉得爱怜和骄傲。
二人又待了一会儿。
还是齐贞率先开口,起身将手伸向她,亭午自窗格透来,洒在香火袅袅纷扬的殿内,金砖罩上曦光,齐贞肩上渡来明晖。
“我牵你起来。”
岑枝仰头,一手提起裙摆,把手交给他,齐贞牵起她后,与她一同再次鞠躬,就迈出殿门。
殿门打开瞬间,午间暖阳顷刻渲染在身,齐贞抓紧她的右手,微微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日光普照,灼华抬手遮眼前的刺目,灰白的衣裙染上暖烘烘的气氛。
她上前把青玉佩递到岑枝手上,“岑小姐,这是皇后娘娘留给你的。”
岑枝接过玉佩摩挲,似是在想这玉佩的来处,她侧目想问灼华,她已经进殿去了。
“留着吧。”齐贞垂眸看她沉思模样,没有停下离开太庙的步伐,徐徐开口。
这玉佩质地细腻不凡,龙纹式的东西,应是皇室之物,能微微看出岁月痕迹,好在主人保护的很好,岑枝往手心攥。
先帝与先皇后身上都少有配玉,此物的来处,她实在猜不出。
岑枝问,“你可晓得此物?”
齐贞摇摇头:“好像见过,至于在哪,还真记不得了,凭音若是真想知道,我们回去问问灼华姑姑?”
岑枝环上他的脖颈,“不必了。”
妘竹和小禄子跟在后头,对视一眼,四人离开太庙,身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宫道上。
灼华继续认真擦拭牌位,忽然她跪倒在了地上,掩面悲痛而泣。
那是许久前的事了。
杨垂素一身黑素衣,盘发无饰,跽坐在翘头香案前,双目空洞看着哥哥的灵位,耷拉着眉眼,眼角隐约晶莹泪光,不愿多言。
灼华陪在她身边,心疼她变成现在这样,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从身后传来,齐源扬手让她止声退下,立在杨垂素身后。
她长舒一口气。
“我哥哥都不在了,你还要来恶心他。”
齐源应声走到她身边,点燃线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今日喝药了吗?”
杨垂素扭头不语。
齐源看到她默默擦泪,悬在半空的手慢慢垂下,“我很快就走,你记得按时喝药。”
“陛下废了妾吧。”
齐源已经转身准备照常离开,不想与她继续争吵,听到此言,脚步定在她身后肩头剧烈颤抖,久久不能挪步。
“从前你我是夫妻,可自你要登上此位,猜忌陷害不断,先是袅袅,如今隔着的又是家族仇恨,我忘不掉,为了你的江山你的子民,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我也放过你。”
杨垂素不止一次向他提及废后,如今朝堂争喋,百官上谏,她从开始的以死相逼,到最后的妥协平淡,对他来说如同山崩地裂时的刺耳轰鸣。
他双目赤红,尽量声音平稳,“阿素……你容我再想想吧。”
“求陛下,废了我。”杨垂素起身跪到他身前,把头埋在地上,平静又冷淡道。
齐源如坠深渊。
他声线颤抖,终是忍不住弯腰想要将她扶起来,“好……我答应你,你起来,我答应你。”
过后,杨垂素别过身子,继续跪在蒲团之上,没与他说任何话。
齐源转身看了看她,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能寻来,这话反倒成了他心口挥之不去的刺。
他转身离开了瑞云宫。
碰到齐贞立在远处,他刚要上前去,齐贞就迅速跑开了。
大内监上前扶住他。
阳春三月,瑞云宫的白玉兰开得正好,玉盏挺立风中,恰似羊脂玉般温润,他出来时天色暗了许多,捉摸不透的空气让人喘不上气。
齐源蹲下身捡起掉落玉兰花,捧在手心划下两行绝望的眼泪,打在花瓣上,晃悠悠离开了。
灼华进去后,杨垂素从怀里取出玉给她,轻轻摩挲着,“这是蜀郡时,他送我的定情之物,它现在需更适合它的主人,你拿着,待贞儿日后与人修成正果,帮我送给她。”
灼华哭着收下。
“殿下是喜欢岑小姐的。”
杨垂素颔首,继续闭眼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