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在黑色伞面上的声音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李明远站在墓园里,看着祖母的棺木缓缓降入那个长方形的土坑中。六月的雨带着初夏特有的闷热,浸透了他的西装裤脚。
\"明远,该你撒土了。\"姑姑明慧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声音嘶哑。她红肿的眼睛在黑色丧服衬托下显得更加憔悴。
明远机械地接过铁锹,铲起一捧湿润的泥土。土块落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教他捏泥人的情景。那双布满皱纹却温暖有力的手,曾经那么耐心地引导他的小手指。
\"奶奶...\"他喉咙发紧,铁锹从手中滑落。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聚集在祖母的老宅里。这座位于城郊的两层小楼承载了明远大部分的童年记忆。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里,年轻的祖母抱着襁褓中的他,笑容灿烂得仿佛能穿越时光。
\"明远,你奶奶最后这段日子一直念叨你。\"大伯递给他一杯热茶,\"说你在北京工作忙,让我们别总打扰你。\"
明远握紧茶杯,热度透过瓷壁灼烧着他的掌心。\"我上个月视频时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心脏病发作,走得很安详。\"姑姑明慧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老旧的饼干盒,\"她给你留了些东西。\"
饼干盒上是已经褪色的卡通图案,明远认出这是祖母一直放在衣柜顶上的那个。他接过盒子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盖子缝隙滑落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陌生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九十年代风格的碎花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女子面容姣好却神情忧郁,眼睛直直盯着镜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这是谁?\"明远翻过照片,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日期:1992年6月15日。
姑姑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我...我不知道,可能是你奶奶的老朋友吧。\"
明远皱起眉头。姑姑的反应太奇怪了,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都泛白了。他打开饼干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信件、几张存折和一本薄薄的相册。
相册的第一页是他婴儿时期的照片,但奇怪的是,这些照片他从未在家里见过。照片中的婴儿被不同的人抱着——有在医院病床上的年轻产妇,有站在民政局门口的中年夫妇,甚至还有一张是在某个公园长椅上,一个陌生男人正低头凝视怀中的婴儿。
\"姑姑,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明远的声音开始发抖,\"这些人是谁?\"
客厅里的亲戚们突然安静下来。大伯咳嗽了一声:\"明慧,是时候告诉他了。\"
\"不,不行!\"姑姑明慧突然激动起来,\"妈说过要等她走了至少一个月才能——\"
\"告诉我什么?\"明远猛地站起来,饼干盒从膝上滑落,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一张折叠的纸片飘到他脚边,他弯腰捡起,展开后发现是一份收养证明。
收养人:李秀兰(祖母的名字)
被收养人:李明远
出生日期:1992年6月15日
收养日期:1992年7月3日
明远的视线模糊了。纸上的字迹在眼前跳动,耳边嗡嗡作响。他三十一年的人生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这不是真的...\"他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纸。
姑姑明慧突然哭出声来:\"明远,对不起...妈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
\"所以我不是爸妈亲生的?\"明远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是奶奶收养的?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大伯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你父亲——我是说我弟弟,和你母亲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妈从福利院抱养了你,当时你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后来你父母车祸去世,妈就把你当亲孙子抚养...\"
明远挣脱大伯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他需要空气,需要独处,需要逃离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家。二楼祖母的卧室门半掩着,他推门而入,熟悉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床头的抽屉半开着,明远恍惚记得小时候曾想打开那个抽屉,却被祖母严厉制止。他慢慢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用毛笔写着\"明远亲启\"。
信封里是一封祖母亲笔信和几张照片。明远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
\"亲爱的明远: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有些真相我活着时没有勇气告诉你...\"
信纸在明远手中簌簌作响。祖母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有力,但墨水有几处晕开,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1992年夏天,我在市医院门口遇到了你的生母。她当时刚生完你不久,身体虚弱,求我帮忙照看孩子几天。她留下了一张照片和一封信,说如果她一周内没回来,就请我把你送到福利院...\"
明远的心跳加速,他快速翻看信封里的其他物品。一张泛黄的信纸上写着:
\"请照顾好我的孩子。他父亲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我不能再继续这个错误。孩子出生在6月15日凌晨3点,取名'明远',寓意前途光明远大。——一个不配做母亲的人\"
信纸背面还写着一个地址:青云巷17号。明远认出来,这是老城区一条即将拆迁的胡同。
祖母的信继续写道:\"我等了一个月,你生母始终没回来。那时我已经舍不得把你送走了,就办理了正式收养手续。后来我托人打听过,青云巷17号住着一个姓陈的老裁缝,是你生母的父亲,但他否认有过女儿...\"
明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是祖母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合影。女子正是饼干盒里照片上的人,怀里抱着婴儿。照片背面写着:\"与淑华及明远,1992年6月20日\"。
楼下突然传来争吵声。明远走到楼梯口,听见姑姑明慧激动地说:\"妈临终前特别嘱咐要等一个月!现在明远知道了真相,万一他去找那个不负责任的生父怎么办?\"
\"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大伯反驳道。
明远握紧了楼梯扶手。生父?信里不是说生父不知道他的存在吗?难道祖母还隐瞒了什么?
他悄悄退回祖母的房间,开始更仔细地搜查。衣柜顶层有一个上锁的小木箱,明远用祖母梳妆台上的发卡试了几次,锁\"咔嗒\"一声开了。
箱子里是一叠汇款单存根,从1995年开始,每月固定日期都有一笔钱汇往同一个账号,收款人姓张。最近的一笔是在上个月。还有几张模糊的照片,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侧影,看起来像是偷拍的。
最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已经发黄,邮戳显示是1995年从深圳寄来的。信很短:
\"秀兰阿姨:
感谢您告诉我孩子的消息。我现在身不由己,无法相认。随信附上一点心意,请继续照顾好明远。将来有机会,我会补偿您和孩子的。
张建军\"
明远感到一阵眩晕。张建军——这个名字像闪电般击中了他。他颤抖着手指翻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这个名字。几秒钟后,屏幕上出现一张企业家的照片:张建军,深圳某科技公司董事长,省政协委员。
照片上的男人有着与明远相似的高颧骨和眉眼轮廓。
楼下传来脚步声,明远迅速把东西塞回木箱。姑姑明慧推门进来,眼睛红肿:\"明远,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明远的声音异常冷静,\"谈你们全家合起伙来骗了我三十一年?还是谈我生父其实是深圳的富豪,而你们一直瞒着我?\"
姑姑的脸色变得惨白:\"你...你怎么知道...\"
\"那个木箱里的汇款单和信。\"明远指向衣柜,\"奶奶一直在收他的钱,对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姑姑激动地摇头,\"妈一开始确实联系过他,但那混蛋只肯给钱不肯认你!妈后来再也没联系过他,那些钱都是他单方面汇来的,妈一分都没动,全都存在银行里准备留给你...\"
明远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苦涩:\"所以你们觉得瞒着我是为我好?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活了三十多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来...\"
\"明远,\"姑姑流着泪抓住他的手,\"对我们来说,你一直都是李家的人。你爸妈——我是说我弟弟和弟媳——他们把你当亲生孩子疼爱。妈更是把你当成心头肉...\"
明远抽回手,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院子的梨树上,那是祖母在他十岁生日时亲手栽下的。
\"我需要时间。\"他最终说道,声音疲惫,\"请你们都回去吧。\"
姑姑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门。
明远坐在祖母的床上,环顾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有祖母的影子——梳妆台上的桃木梳,床头柜上的老花镜,墙上的十字绣挂画...但现在,这些熟悉的物件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他拿起手机,犹豫了几秒,然后订了一张明天飞深圳的机票。
窗外,暮色四合。梨树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他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