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明远趴在父亲病床边的小桌上睡着了,脸颊压着那本《中国古典家具榫卯图解》。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兄长,站在父亲的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个未完成的小木马。
\"明远。\"
一声轻唤将他从梦境中拉回。明远猛地抬头,发现父亲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正看着他。李建国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嘴唇恢复了血色,只有眼角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提醒着这场大病的痕迹。
\"爸,您怎么自己起来了?\"明远连忙起身扶住父亲,\"需要什么?喝水吗?\"
李建国摇摇头,目光落在那本书上:\"翻过了?\"
\"嗯,昨晚看了一部分。\"明远小心地回答,\"没想到您年轻时这么厉害。\"
父亲轻哼一声,伸手拿过书,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书脊:\"老黄历了。\"
明远鼓起勇气:\"陈总说现在业内还在用这本书当教材。爸,您考虑过他的邀请吗?\"
李建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突然问:\"铁盒...看了吗?\"
明远心跳加速:\"看了。在书房找到的。\"他停顿了一下,\"哥的小木雕...真的很精致。\"
父亲的眼神变得遥远,仿佛透过病房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阳阳八岁就能做燕尾榫...手稳,心静。\"这是三十年来父亲第一次主动提起兄长的小名,明远屏住了呼吸。
\"小雨很像他。\"李建国突然说,\"特别是专注时的样子。\"
明远喉咙发紧:\"是啊,眼睛和神态都像。\"
一阵沉默。监护仪的滴答声在病房里格外清晰。明远看到父亲的手指微微颤抖,知道这是情绪波动的征兆。他正准备转移话题,父亲却开口了。
\"那年...要是我不让他去参加那个比赛...\"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明远心脏。他从未听过父亲表达这样的悔意。三十年来,李建国用沉默和愤怒筑起高墙,将丧子之痛深埋其中。
\"爸,那不是您的错。\"明远轻声说,\"谁也没想到会出车祸。\"
李建国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突起的青筋上:\"我本该去接他的。\"
明远不知如何回应。他记忆中那个雨夜的片段突然清晰起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声,父亲浑身湿透冲进医院的背影,还有随后长达数月的死寂。那年他只有六岁。
\"您...这些年很不容易。\"明远最终说,声音哽咽。
李建国抬起头,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突然问:\"你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包含了太多——你对失去兄长是什么感受?你恨过我吗?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明远眼眶发热:\"我...很想他。有时候会梦见他教我骑自行车。\"他擦了擦眼角,\"但我更担心您。您把自己封闭了三十年。\"
父亲的表情松动了一下,像是冰面裂开一道缝隙。他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动作缓慢却稳当:\"人老了...总会想通一些事。\"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自我开解,又像是对儿子的歉意。明远突然明白,这场心脏病发作和手术,某种程度上打破了父亲筑起的心墙。
护士推门进来查房,打断了这场难得的深度交流。检查结果显示李建国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医生同意他明天开始短时间下床活动。
\"李老师恢复得真快!\"年轻护士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说,\"到底是底子好。\"
李建国难得地配合检查,甚至对护士的夸奖点了点头。明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父亲似乎真的在改变。
中午,王婶带着小雨来送饭。小姑娘一进门就兴奋地宣布:\"爷爷!我今天可以撕掉第三页日历了!\"
李建国居然微笑着伸出手:\"给我看看。\"
小雨爬上病床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撕下彩色日历的第三页,露出下面画着太阳笑脸的新页面:\"这是'开心日'!医生说爷爷今天可以吃软食了!\"
明远惊讶地发现父亲认真听着孙女的话,甚至配合地看了看王婶带来的稀饭和蒸蛋。这种互动在过去简直难以想象——从前的李建国对任何形式的\"娇惯\"都嗤之以鼻。
\"爸,您尝尝这个蒸蛋,王婶特意做得特别嫩。\"明远帮父亲支好床上餐桌。
李建国拿起勺子,动作还有些虚弱,但已经能自己进食。小雨趴在桌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爷爷吃饭,时不时问\"好吃吗?\"。
\"嗯。\"李建国简短地回答,却已经让小雨开心得手舞足蹈。
王婶在一旁抹眼泪:\"老李啊,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把明远和小雨急的...\"
\"王婶!\"明远连忙打断,不想让父亲有心理负担。
李建国却放下勺子,看了看儿子疲惫的脸,又看了看孙女期待的眼神,低声说:\"知道。\"
这个简单的承认让明远鼻子一酸。父亲从来不是善于表达的人,这两个字已经包含了太多。
午饭后,小雨趴在窗边的小桌上写作业,李建国半靠在床上翻看那本榫卯图解,明远则用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邮件。阳光洒进病房,竟有几分家的温馨。
\"小叔叔,这个题我不会。\"小雨突然拿着数学作业本来找明远。
明远正要接过,父亲却出人意料地开口:\"拿来看看。\"
小雨惊讶地眨眨眼,把作业本递给爷爷。李建国戴上老花镜,皱着眉头审视三年级的数学题,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什么重大工程图纸。
\"这里...借位减法。\"他最终指点道,声音粗粝但耐心。
小雨茅塞顿开:\"哦!我明白了!\"她迅速在作业本上写下答案,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在爷爷脸上亲了一下,\"谢谢爷爷!\"
李建国明显愣住了,老脸微红,眼镜都滑到了鼻尖。明远和王婶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从前的父亲最反感这种\"肉麻\"举动。
下午,陈志远再次来访,这次带来了正式的技术顾问聘书和一盒上好的龙井茶。
\"李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陈志远开门见山,\"我们真的很需要您的经验。\"
李建国看了看聘书,又看了看明远期待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试试吧...不能保证。\"
陈志远大喜过望:\"太好了!您只需要每周指导一次,其他时间可以在家工作。\"他转向明远,\"对了,那个乡村系列已经投入生产了,客户追加了订单。\"
明远正要回答,父亲突然问:\"什么乡村系列?\"
陈志远惊讶地看着明远:\"你没告诉李老师?那个设计灵感就来自他的老木工箱啊!\"
明远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说...\"
李建国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在陈志远的鼓励下,明远终于向父亲坦白了自己如何从老木工箱获得灵感,将传统榫卯工艺融入现代家具设计的过程。说到最后,他紧张地看着父亲:\"爸,对不起,我事先没征求您的同意...\"
出乎意料的是,李建国并没有发怒,而是沉思了一会儿,问:\"样品...能看看吗?\"
陈志远立刻掏出手机,调出产品照片和设计图。李建国一张张仔细查看,时而皱眉,时而点头。明远紧张得手心冒汗——父亲的专业眼光极其严苛。
\"这里...\"李建国突然指着一条连接线,\"斜榫更好。\"
明远凑近看,恍然大悟:\"您说得对!这样承重会更均匀!\"
陈志远兴奋地拍手:\"这就是我们需要您的原因,李老师!这些细节现在的设计师根本想不到!\"
李建国嘴角微微上扬,这是明远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对他的工作表示认可。虽然只是技术上的指点,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成就感。
傍晚,陈志远离开后,明远推着轮椅带父亲在医院花园里透气。初秋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李建国却坚持要在户外多待一会儿。
\"公司...做得不错。\"父亲突然说。
明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是说...陈总的公司?\"
\"你。\"李建国简短地说,\"设计...有想法。\"
这可能是父亲给过的最高评价。明远眼眶发热,推着轮椅的手微微颤抖:\"谢谢爸。其实...我一直想做出既有现代感又有传统温度的设计。\"
李建国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一棵老榕树上:\"你哥...也会喜欢。\"
提到兄长,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沉重。明远深吸一口气,决定问出那个埋藏多年的问题:\"爸,您还记得哥最后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轮椅上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明远立刻后悔自己的冒失:\"对不起,我不该——\"
\"比赛。\"李建国突然说,声音沙哑,\"省里的青少年木工大赛...他做了个小提琴盒,得了金奖。\"
明远停下轮椅,走到父亲面前蹲下,与老人平视:\"然后呢?\"
李建国的目光穿过明远,看向遥远的过去:\"下雨...山路滑坡...大巴...\"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我去晚了...\"
明远握住父亲颤抖的手:\"这不是您的错。\"
\"我该去接他的。\"李建国固执地重复着早上的话,\"他说...拿了奖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秘密?\"明远惊讶地问,\"什么秘密?\"
父亲摇摇头:\"永远...不知道了。\"
明远的心揪成一团。他突然想起小雨的身世——那个被兄长生前女友带走的孩子,那个直到半年前才因母亲去世而被送回李家的孙女。父亲知道多少?他该现在坦白吗?
犹豫间,李建国突然问:\"小雨...她妈妈怎么走的?\"
明远心跳漏了一拍:\"车祸...和哥一样。\"这是部分事实,小雨的母亲确实死于车祸,但那是在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之后。
李建国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皱纹间滑落:\"命啊...\"
回病房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明远内心挣扎着——是否该告诉父亲全部真相?兄长留下的\"秘密\"是否就是小雨的存在?
晚上,小雨和王婶离开后,明远决定趁父亲状态好转,坦白一切。他拿出铁盒,放在父亲床前的小桌上。
\"爸,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您...\"明远深吸一口气,\"关于小雨的身世。\"
李建国警觉地抬起头:\"嗯?\"
\"她...不完全是哥和前女友生的孩子。\"明远艰难地组织语言,\"哥和前女友确实有个孩子,但出生不久就被送去了福利院。小雨是...领养的。\"
父亲的表情凝固了:\"什么?\"
明远赶紧解释:\"但小雨确实在法律上是哥的女儿!前女友在送养前登记了哥的名字,后来她去世前良心发现,联系福利院找到了孩子...\"
李建国的脸色变得煞白,手指紧紧抓住床单:\"为什么...不早说?\"
\"我怕您不接受她...\"明远声音哽咽,\"您已经失去了哥,如果再知道亲孙女也...\"
\"糊涂!\"李建国突然提高音量,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骤然上升,\"那孩子...以为我们是她亲爷爷亲叔叔!\"
明远慌了:\"爸,您别激动!医生说了不能情绪波动!\"他急忙按下呼叫铃,\"小雨确实把我们当亲人,我们也把她当亲生的啊!\"
护士匆匆赶来,给李建国测了血压,幸好没有大碍。但父亲拒绝再看明远一眼,转身面朝墙壁,背影僵硬。
明远心如刀绞。他没想到坦白会引发父亲如此强烈的反应。也许他选错了时机,也许这个秘密本应继续埋藏。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规律声响。明远坐在陪护椅上,毫无睡意。他拿出手机,翻看小雨的照片——小姑娘笑得那么灿烂,眼神那么纯净,与兄长的照片如出一辙。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这半年来,她不已经是这个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吗?
\"明远。\"
父亲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吓了明远一跳。他赶紧走到床边:\"爸,您需要什么?\"
李建国转过身,在夜灯的微光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那孩子...知道吗?\"
明远摇头:\"不知道。她以为母亲去世后被找到的亲人就是我们。\"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明远以为他又睡着了。最终,老人轻声说:\"别告诉她...永远。\"
明远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丝愧疚:\"您...不生气?\"
李建国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仿佛承载了三十年的重量:\"气什么?那孩子...是老天给的补偿。\"他顿了顿,\"阳阳...会高兴的。\"
这句简单的话解开了明远心中最后的结。他握住父亲的手,发现老人的掌心温暖而有力,不再是手术前那种虚弱的感觉。
\"谢谢爸。\"明远哽咽道,\"小雨真的很爱您。\"
李建国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睡吧...明天把铁盒带来...给小雨看看她爸爸的东西。\"
明远点点头,泪水无声滑落。这一夜,他梦见了兄长,梦中的李明阳不再是少年模样,而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站在父亲的工作台前微笑,身边是正在做木工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