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上午还艳阳高照,到了下午两点,乌云就从城西压了过来。永明分厂和红光分厂的工人们踩着闷热的空气,陆续走进那个能容纳上千人的旧礼堂。
徐大志站在礼堂侧面的小办公室里,透过门缝往外看。
外面黑压压一片,全是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来,找到位置坐下,低声交谈着。有人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想点上,被旁边人提醒“开会呢”,又悻悻地塞了回去。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机油味,还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徐董,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秘书杨云强和谢伯洪他们推门进来,声音压得很低。
徐大志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办公室的门。
走上讲台的那一刻,台下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徐大志拿起话筒,他能清楚地看到台下每一张脸——前排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正皱着眉头看他;中间几个年轻些的,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后排有人已经靠在椅背上,一副“看你表演”的表情。
礼堂另一侧,集团总公司来的二十几个人坐在前三排。他们个个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和工人们的蓝色工装形成鲜明对比。可论气势,这二十几个人在千人大军面前,就像是小溪流遇见汪洋大海——小巫见大巫了
“各位工友,下午好。”徐大志开口了,声音透过音响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今天把永明和红光两个分厂的工友们都请过来,是要开一个培训动员会。”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像风吹过麦田。
“我知道,”徐大志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过去这一年,在每个人身上都经历了很多事情。”
他停下来,等着这句话沉下去。礼堂里安静了些。
“在座的各位,大部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徐大志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这份工作对你们来说,是养家糊口的重要保证。但这一年,一切都变了。”
老张坐在第五排中间,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工作帽。他是永明分厂二十年的老钳工,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永明电子厂的正式职工。可现在,厂门口的牌子换了,工资单上的抬头变了,连每个月领工资的日子都从15号变成了10号。
“你们从端着铁饭碗、旱涝保收的国有集体企业工人,”徐大志继续说,“变成了民营合资企业的工人。”
“铁饭碗没了!”有人在后排低声嘟囔,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
徐大志听到了,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知道,有人心里不踏实,甚至接受不了这种变化。”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但是我想告诉各位,”徐大志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不管接受不接受,这都是事实了。而且这种变化,就算没有我徐大志,没有小麦电子集团,也会有赵大志、钱大志、孙大志来做你们的老板。”
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很快又消失了。
“也会有苹果电子、大米电子、美好电子出现。”徐大志说着,走下讲台,沿着过道慢慢往前走,“这是时代发展带来的结果。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这是一个必然的转变过程。”
他停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面前。老工人低着头,不敢看他。
“老师傅,您贵姓?”徐大志问。
“姓……姓李。”老工人小声回答。
“李师傅,您在厂里多少年了?”
“二十……十八年了。”
“十八年。”徐大志重复着,声音通过别在领口的小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您经历过厂里最红火的时候吧?那时候咱们永明电子厂出的收音机,全省有名,是不是?”
李师傅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但后来呢?”徐大志转过身,面向所有人,“后来订单少了,设备老了,技术落后了。厂子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时候,谁管过你们?”
礼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雷声,预示着暴雨将至。
“当时代的潮流滚滚而来,”徐大志回到讲台上,声音突然提高,“所有跟不上发展的,都要被淘汰。这话难听,但是实话。就像六月天穿棉袄——不识时务,最后热的是自己。”
歇后语一出,台下有了反应。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
徐大志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话锋一转:“但是,被淘汰不等于没出路。换条路走,可能走得更宽。”
他按下遥控器,背后的投影幕布亮了起来。是一张工资单的放大照片。
“这是小麦集团总部技术工人的上月实发工资。”徐大志指着上面的数字,“四百二十元。”
台下响起一片吸气声。1989年,这个数字对普通工人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老张掐指一算,这比他现在工资的四倍还多。
“这不是画饼。”徐大志换了一张照片,指了指第一排的人,“这个人,王强,永明分厂的有些人应该认识了。”
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工装,正在机床前操作。台下有人认出来了:“是王副厂长!”
“对,王强,现在的永明分厂副厂长。”徐大志说,“三年前,他和在座各位一样,是国营厂的一名普通车工。两年前,他通过培训考核,进入小麦集团总部技术部。现在——”
幕布上的照片切换,是王强穿着西装,站在永明分厂新办公楼前的照片,照片下标着一行字:“永明分厂副厂长,王强”。
“他现在是你们的副厂长。”徐大志说。
礼堂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红光分厂的老张认出那确实是王强,三年前还一起吃过饭,因为技术好交流过。没想到现在……
“这就是我要说的培训。”徐大志等议论声小些,继续说道,“不是要淘汰谁,是要给大家新的机会。培训结束后,根据表现,我们会重新安排工作。技术好的,可以去技术部;管理能力强的,可以竞聘班组长;有特殊技能的,我们会专门设岗。”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走上台。徐大志介绍:“这位是集团培训部部长蔡亮,接下来他给大家讲讲培训的具体安排。”
蔡亮推了推眼镜,说话语速很快但清晰:“培训为期一个月,考虑到大家是三班倒,我们安排每天抽一个小时集中轮训。早班的下班后训,中班的上班前训,晚班的……”他翻了一页讲稿,“晚班的我们会安排在下午三点,不影响休息。”
他讲了课程安排:安全生产规范、新设备操作、质量控制标准……都是实操性很强的内容。最后他强调:“培训期间工资照发,考核优秀的还有额外奖金。”
窗外的雷声更近了,第一滴雨打在礼堂的玻璃窗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徐大志重新接过话筒:“今天就到这里。愿意参加培训的,明天到各车间主任那里报名。不愿意的……”他顿了顿,“也可以不参加,但后续岗位安排,我们会优先考虑通过培训的工友。”
他没有说“散会”,而是直接放下话筒,走下讲台。
工人们开始陆续起身,议论声像潮水般涌起。老张坐在原地没动,他看着手里的工作帽,帽檐已经被他摩挲得发亮。帽子上原来印着“永明电子厂”,现在那块地方被一块蓝布补丁盖住了,下面是“小麦电子”的新logo。
“老张,走啊。”旁边的工友推了他一把。
“你先走,我抽根烟。”老张说。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张才慢慢站起身。他走到礼堂门口,雨已经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几个年轻工人没带伞,抱着头冲进雨里,往宿舍楼跑去。
老张点了一支烟,靠在门框上。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上升。
徐大志和集团的人从小办公室出来,正说着什么。经过老张身边时,徐大志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老张突然开口:“徐董。”
徐大志停下脚步,转过身。
“那个培训,”老张吸了口烟,“真的能学东西?”
徐大志走回来,从口袋里掏出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李师傅——您是姓李吧?培训能不能学到东西,我说了不算。但王强三年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现在他是副厂长。”
老张沉默了一会儿,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我明天报名。”
“好。”徐大志只说了一个字,转身走了。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老张看着徐大志和那群西装革履的人坐上小车,消失在雨幕中。他抬头看了看天,六月的大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就像这世道变化,让人猝不及防。
但他突然想起徐大志说的那句话——当时代的潮流滚滚而来,跟不上就要被淘汰。
老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工作帽戴回头上,朝宿舍楼走去。帽檐下的补丁已经被雨水浸透,但“小麦电子”四个字,在灰暗的天光下,反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