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站在永明电子厂的大门外,手里捏着那份调令,手心全是汗。
他在传达室门口已经踱了半个小时。看门的老黄透过窗户瞅了他好几眼,最后干脆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这态度跟两个月前可是天差地别——那时候王明远还是厂里的副厂长,老黄每次见他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恨不得亲自给他开门。
现在?王明远苦笑一声。现在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小灵通响了,是陈学军。
“到哪儿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点官腔,跟高中时完全不一样。
“就在厂门口,他们不让我进。”王明远压低声音。
“等着,我十分钟后到。”陈学军挂了电话。
王明远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这份去新单位的调令已经到手半个月了,可档案就是拿不出来。小麦集团那边卡着,说什么“手续不全”、“需要核实”。核实什么?明摆着就是刁难。
他想起徐大志那张笑眯眯的脸,心里一阵发堵。
十分钟后,一辆摩托车停在厂门口。陈学军从车上下来,一身税务局的制服熨得笔挺。他比高中时胖了一圈,肚子微微凸起,但走路的气势却足得很。
“老王!”陈学军朝他招手,脸上挂着官场上那种标准的微笑。
王明远快步走过去,刚要开口,陈学军却摆摆手:“进去再说。”
有陈学军带着,看门的老黄这次麻利地开了门,还堆着笑说了句“陈科长好”。王明远跟在后头,老张就像没看见他一样。
两人进了厂区,陈学军熟门熟路地朝办公楼走。王明远却脚步迟疑——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现在却觉得陌生得很。厂房还是那些厂房,但门口挂的牌子已经换成了“小麦集团永明分厂”。墙上的标语也换了,以前是“团结奋进,振兴永明”,现在是“努力奋斗,共创辉煌”。
“发什么呆?”陈学军回头催他。
王明远赶紧跟上。
董事长办公室在办公楼三层,以前那是刘宝华厂长的办公室。现在门口换了牌子,实木的,比原来的气派多了。秘书台前坐着的也不是以前的小李,换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着很精干。
“陈科长来了。”年轻人站起来,笑容得体,“徐董在等您。”
他看了一眼王明远,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化的笑容:“你有预……”
“王明远,我同学。”陈学军介绍道。
“哦,王副科长。”杨云南点点头,但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两位请进。”
办公室里,徐大志正坐在宽大的老板椅后头打电话。见他们进来,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继续对着话筒说:“……对,就这么办,谢厂长那边你盯紧点,他那边产品不能再拖了。”
徐大志挂了电话,这才笑着站起来:“陈科长,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两人握手寒暄,完全把王明远晾在一边。王明远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脚趾头都能抠出三室一厅来。
“徐董,今天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陈学军说着,拉了把椅子坐下,又示意王明远也坐。
王明远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边缘,屁股只挨着一点边。
徐大志这才像是刚看见他一样,挑了挑眉:“哟,老王也来了。怎么,调令手续还没办完?”
这话问得轻飘飘的,但王明远听出了里头的刺。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陈学军就接过了话头。
“徐董,实不相瞒,我今天就是为明远的事来的。”陈学军掏出烟,递给徐大志一支,又自己点上一支,“明远是我高中同学,老交情了。他这个人吧,能力是有的,就是脾气犟,有时候不懂变通。这不,听说在交接工作上有点……误会?”
徐大志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烟雾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误会?”他笑了,“陈科长,咱们都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老王这可不是误会,是明摆着不配合工作。”
他转向王明远,眼神锐利起来:“永明电子厂被我们小麦集团兼并,是市里的决策,是为了盘活国有资产,是为了厂子三百多号人的饭碗。你作为原来的副厂长,不积极配合也就罢了,还处处设障——新产品调试你拖延,生产计划你修改,连赵厂长安排的工作你都阳奉阴违。王副科长,我说得没错吧?”
王明远脸涨得通红。他想反驳,想说那不是设障,那是为了厂子好;想说赵宏宇那套根本行不通,只会把老本都赔进去。但他看了看陈学军警告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徐董,消消气。”陈学军打着圆场,“明远他确实做得不对,这个我替他道歉。不过他现在也认识到错误了,这不,新单位那边催得急,档案调不过去,报到不了。您看,能不能高抬贵手……”
徐大志没说话,只是看着王明远。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窗外传来车间机器的轰鸣声,那是永明电子厂几年来熟悉的声音,但现在听起来却格外刺耳。
“陈科长,”徐大志终于开口,“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按说你这个面子我得给。但是……”他顿了顿,“老王做的那些事,往小了说是个人情绪,往大了说就是阻碍企业改革。这事儿在我们集团内部都传开了,我要就这么放他走,怎么服众?”
王明远的心沉了下去。
陈学军却笑了:“徐董,您这话说的。明远这不就要走了嘛,新单位是集体企业,跟您这儿不冲突。再说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就当给我个面子,档案放他走,我保证他以后绝不给您添麻烦。”
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们姚局最近还提起您呢,说您那次在企业家座谈会上的发言很有水平。改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坐坐?”
这话里有话。王明远听出来了,徐大志自然也听出来了。
徐大志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敲在王明远心上。
“行吧,”徐大志终于松口,“陈科长的面子我肯定给。不过……”他又看向王明远,“老王,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你的档案我可以放,但到了新单位,别再玩以前那套。咱们兴州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王明远赶紧点头:“懂,懂。谢谢徐董。”
“别谢我,谢陈科长。”徐大志按下内线电话,“小杨,让赵厂长把王明远的人事档案拿过来。”
挂掉电话,他又补了一句:“陈科长,这话我可是冲你说的。要是老王以后再有什么小动作,那就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学军连连点头。
几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赵宏宇,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赵宏宇四十岁刚出头,戴副金边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但王明远知道,这人在徐大志指导下手段厉害得很。赵宏宇来了两个月,就把生产流程改了个底朝天,老工人们怨声载道,但徐大志却对他赞赏有加。
“徐董,档案拿来了。”赵宏宇把档案袋放在桌上,看都没看王明远一眼。
徐大志示意他把档案给王明远。赵宏宇这才转身,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老王,以后到了新单位,可要好好干啊。别再像在永明这样,光见拉车,不见拉套——白费劲不说,还耽误事。”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太明显了。王明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陈学军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接过档案袋,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谢谢赵厂长。”
“不客气。”赵宏宇笑得云淡风轻。
从办公室出来,王明远觉得手里的档案袋沉甸甸的。他等了几个月,盼了几个月,现在终于拿到手了,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陈学军一路没说话,直到出了办公楼,走到厂区里那棵老槐树下,才停下脚步。
“老王啊老王,”陈学军叹了口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徐大志是什么人?兴州市数得着的企业家,跟市里领导都能说得上话的。赵宏宇是兴州电子厂副厂长出来的,专门过来改造永明的。你倒好,跟这两个人杠上了。你说你是不是……”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