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兰若寺周遭浓得化不开，偏殿内烛火将顾十七与独孤伽罗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焰跳动而摇曳，仿佛两个正在论道的远古魂灵。
先前关于共产主义作为文明生路的阐述，已在独孤伽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沉浸在那种宏大的、几乎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愿景中，试图理解一个科技为人服务、众生平等世界的可能性。
这与她所知的任何教义都不同，它不许诺虚幻的来世，而是试图在此生此世，于人间建立起某种秩序。
良久，她抬起眼，眼中仍有困惑，却也多了一丝明晰：“师尊，您所言共产主义之世，听起来…犹如一方人间净土，甚至…甚至堪比佛经中所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无有众苦，但受诸乐。若真能实现，确是莫大功德。”
顾十七闻言，并未立刻肯定，他的目光反而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美妙的表象，直抵核心。他轻轻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伽罗，你此喻，妙，却亦偏矣。”
独孤伽罗一怔：“偏在何处？皆是终极乐土，皆是解脱苦难，有何不同？”
“核心之别，在于‘所有权’与‘主体性’。”顾十七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寒泉滴落玉石，“极乐世界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世界，是佛祖的世界，不是我们的世界。”
他一字一顿，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夜空里。
“那是佛陀愿力所化，是佛陀慈悲为怀，为众生提供的一个终极避难所、一个进修学院。但无论其如何庄严美妙，你去了，是‘往生’，是‘移民’，你终究是客，是寄居者。那里的规则由佛陀制定，那里的秩序由佛陀维持。你沐浴在其恩光之下，接受其教化，但那里永恒的‘主’，是佛，非你。”
顾十七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墨染般的群山，仿佛在凝视着这个并不完美、甚至充满苦难的真实人间。
“而我要做的，”他转过身，眼中燃烧着一种独孤伽罗从未见过的、近乎炽热的信念，“绝非带领人们逃离这个污浊不堪的婆娑世界，集体迁徙到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完美的‘极乐世界’去。”
他挥手一指窗外苍茫的大地，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
“我要做的，是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就是此岸！把我们脚下的这个人间，这个充满痛苦、不公、污秽和挣扎的世界，亲手改造成属于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的极乐世界！”
“轰隆——”
仿佛是天际的闷雷，又仿佛是他话语中蕴含的力量引动了天地之气，远山传来隐隐的回响。独孤伽罗震撼得无以复加，浑身起了一阵战栗。
这个想法太过狂妄，太过逆天，几乎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不去追求超脱，不去向往净土，反而要在这泥泞中建造天堂？
“这…这怎么可能？”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众生业力深重，人间五浊恶世，凭人力怎能…”
“凭人力，当然不能。”顾十七打断她，目光如炬，“但凭‘众人’之力，凭一个被科学理论指引、被集体意志驱动的‘文明整体’之力，就有可能！这就是共产主义之于我的意义，它并非空想，而是方法，是路径，是改造这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实践蓝图！”
他走回独孤伽罗面前，气息平稳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力量：
“它不提供虚幻的安慰，它提供的是现实的斗争策略。它不许诺由某个至高存在恩赐的完美天堂，它指引的是由我们自己成为主人，通过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去消灭剥削、消除贫困、打破压迫的锁链，最终建立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精神极大解放、人人自由发展的联合体。”
“那个时候，”顾十七的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科技不再是诱饵，而是我们共同驾驭的牛马，犁开肥沃的田野，构建温暖的居所；制度不再是枷锁，而是我们共同约定的、确保每个人自由发展的规则；劳动不再是谋生的苦役，而是生命第一需要的、充满创造乐趣的活动。此情此景，人间岂非就是极乐？此乐，非由佛赐，乃由我创！这世界，主权在‘我’，在‘我们’！”
他凝视着几乎呆住的独孤伽罗，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最终的信念：
“所以，我相信！我不是相信某个神佛的慈悲，而是相信人类自身蕴含的、那种足以改天换地的集体力量！我相信共产主义所指明的这条道路，尽管漫长曲折，充满艰难险阻，但它迟早能做到！这不是盲目的乐观，这是建立在对社会发展规律认知之上的科学预言！”
顾十七的声音在古刹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独孤伽罗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超然物外的修行者，而是一个心怀滔天壮志、欲与天地争锋的实践家！
极乐世界是移民，是做客。
共产主义是翻身，是做主。
一者向外求超脱，一者向内求变革。
这其中的差别，简直是云泥之别！前者是她熟悉的宗教终极关怀，而后者，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人的、此岸的英雄主义！
殿外，夜风呼啸，吹得山林呜咽，仿佛旧世界在哀鸣。而殿内，那一点烛火却仿佛越来越亮，不仅仅照亮了这方寸之地，更似乎要照亮整个沉沦的大地。
独孤伽罗望着顾十七，他站在那里，身形并不特别高大，却仿佛顶天立地。她忽然明白了，顾十七之前所言“去伪存真”、“厘清利弊”，最终导向的，并非是选择一个现成的、完美的“道”去依附，而是要人认清所有道路的终点后，生出一种大勇气、大担当——
那就是，不寄望于任何救世主，也不寄托于任何虚幻的彼岸，而是拿起工具，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亲手去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人间净土。
这条路，也许比任何修行之路都更加艰难，更加漫长，但其尽头所抵达的，将是人作为“人”所能拥有的最高贵的尊严与最彻底的解放。
沉默良久，独孤伽罗缓缓站起身，她眼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新的光芒所取代。她对着顾十七，深深一揖。
“师尊今日之言，如晨钟暮鼓，惊醒梦中之人。伽罗……似乎看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路。”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份此前未曾有过的坚定。
顾十七看着她，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他知道，又一粒种子，已在 fertile的心田里种下。
至于它将来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那需要时间，需要实践，需要无数人的前赴后继。
但他相信，那一天，迟早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