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竹艺坊飘着桂花味,是王婆从自家院里折来的枝子,插在盛满清水的竹瓶里,摆在进门的案几上。陈砚正在教新来的徒弟编竹簸箕,那姑娘是邻村的,爹是石匠,嫌她学石活太累,特意送来学竹艺。她的手粗粝得像砂纸,握竹篾时总打滑,陈砚就找来细砂纸,让她每天先磨半个时辰手掌。
“磨软了就好,”陈砚示范着如何让竹篾在指间转圈,“竹性偏韧,得顺着它的纹路走,就像做人,太刚易折。”他这话是说给姑娘听,也是说给蹲在门槛上的狗剩听——这小子最近迷上了劈竹,总嫌编细活费劲儿,手里的斧头抡得比谁都欢。
狗剩的耳朵动了动,把斧头往地上磕了磕,竹片应声裂开,茬口齐得像用尺子量过。“俺想编个竹筏,”他突然说,眼睛亮闪闪的,“村东头的河能通到镇上,编个筏子运竹器,比马车省劲儿。”
陈砚停下手里的活计。这主意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河湾处有暗礁,村里人都不敢往深处去。“你爹咋说?”
“爹说俺要是能编出载满竹器不沉的筏子,他就陪俺试航。”狗剩拍着胸脯,怀里的竹篾片硌得衣襟鼓鼓囊囊,“俺画了图纸,你看。”
展开的糙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格子,却把浮力的道理藏在了里面——每排竹管间留着三寸空隙,说是能让水流过去,减少阻力。陈砚看着图纸,突然想起爷爷竹篾册里的一句话:“器物顺天,亦需应人。”他摸了摸狗剩的头:“行,我帮你琢磨,不过得先把这筐编完,不然王婆的馒头可不给你留。”
竹筏的事很快传遍村子。有人说狗剩异想天开,那破河连摆渡船都翻了三只;也有人说这主意好,省下的马车钱够给孩子们买半年的纸笔。陈砚没管这些闲话,只带着狗剩往河边跑,量水深,看水流,回来就在灯下画图纸,竹篾册翻得卷了边。
这天夜里,陈砚正用墨斗在竹片上弹线,突然听到院里有动静。出去一看,是狗剩他爹蹲在柴房门口,手里攥着把锛子,正给竹片去皮。月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腿还不利索,却一下下凿得极稳。
“叔,咋不睡?”陈砚递过去杯热水。
汉子接过水杯,手还在抖:“俺这腿,拖累娃了。他想编筏子,俺总得帮衬点,哪怕只是劈劈竹片。”他看着柴房里堆得老高的竹料,“你说这筏子真能成?俺们祖祖辈辈没敢想过能走水路运东西。”
“咋不能?”陈砚指着院墙上的竹篾图谱,“爷爷的册子上说,以前有竹船能渡大江呢。咱这河窄,只要筏子编得结实,准行。”他蹲下来帮着扶竹片,“等筏子成了,您就坐着头班船去镇上,让那些说您腿不行的人看看,咱不光能走,还能坐船呢。”
汉子的手猛地顿了顿,一滴热水落在脚背上,烫得他直咧嘴,眼里却笑出了泪。
半个月后,竹筏在河滩上成型了。十三根楠竹并排扎着,竹节处缠着三股粗麻绳,筏面铺着镂空的竹板,既能透气又不硌脚。狗剩在筏尾绑了个竹制的舵,说是照春杏寄来的画册上画的。村里人都来看热闹,王婆特意蒸了红糖馒头,说要给开航的人讨个彩头。
试航那天,陈砚和狗剩爹坐在筏子前头,狗剩掌着舵,竹篙一点,筏子竟真的顺顺当当滑了出去。两岸的芦苇往后退,水鸟惊得扑棱棱飞,狗剩的喊叫声惊起一串涟漪,在河面上荡开老远。
“快看,真能走!”岸上有人扯着嗓子喊。
陈砚回头,看见王婆正踮着脚往河里扔馒头,说是给河神的;几个妇女举着刚编好的竹篮,等着筏子回来装货。他突然觉得,这筏子载的不只是竹器,还有村里人憋了大半辈子的盼头。
到了镇上码头,果然有人等着。是之前买过春杏竹席的布庄老板,一看到筏子就拍着大腿:“这主意绝了!以后我订的货就走水路,运费给你们多加两成!”
狗剩爹拄着拐杖下筏子,脚刚沾地就直挺挺地站着,没晃一下。他看着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突然扯开嗓子喊:“俺们村的竹器,坐着竹筏来的!结实!”
回程时筏子上堆满了布庄的货,压得竹筏往下沉了寸许,却走得更稳了。陈砚坐在筏尾,看着狗剩爹用手摸着冰凉的河水,突然想起爷爷竹篾册里的一句话:“竹性至坚,因有节;水性至柔,因无骨。刚柔相济,方可行远。”
竹筏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陈砚又编了两艘,雇了村里的几个后生轮流撑船。水路比陆路快了近一半,运费也省了不少,守义竹艺坊的名声传到了邻县,订单像雪片似的飞来。陈砚在竹艺坊旁盖了间新屋,把城里的爹娘接了回来,母亲看着满院子的竹器,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比在城里住得舒坦。
入冬前,春杏回来了。她比走时高了半个头,穿着件月白色的学生装,手里提着个藤箱,里面装着画具和新学的竹艺图谱。一进竹艺坊就直奔后院,看着那片新竹眼里直放光:“俺在城里学了竹雕,能在竹片上刻花了,咱们可以做更精细的东西!”
她拿出刻刀,在竹片上三划两划,竟刻出朵栩栩如生的梅花。狗剩看得眼睛都直了,说要学这手艺,给竹筏刻上花纹。陈砚看着他们凑在一起研究刻刀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竹艺坊像棵老竹,抽了新芽,越长越茂盛。
年底,省里的工艺展又要办了。这次陈砚没让孩子们特意准备,只挑了些日常用的竹器:狗剩编的鱼篓,春杏刻的梅花屏,还有王婆学编的竹篮,甚至连竹筏上用的竹篙都选了根最直的。
开展那天,陈家班的展台前围了更多人。有个戴眼镜的教授蹲在竹筏模型前,指着竹节处的绑绳问:“这绳子的缠绕角度是谁算的?正好能分散重量。”
“是俺爹!”狗剩抢着说,“他劈竹片时发现,三股绳拧在一起最结实!”
教授笑着点点头,在本子上记着:“民间智慧,藏在过日子里啊。”
展会结束,陈家班得了头奖。奖杯还是个铜竹篮,比去年的大了一圈。孩子们捧着奖杯在展厅里转圈,春杏突然指着窗外:“那不是竹艺坊的灯笼吗?”
陈砚往外看,只见对面的楼上挂着串竹制的灯笼,竹骨上刻着“守义”二字,是他托城里的竹器铺做的。灯笼在风里晃着,光透过镂空的竹纹洒下来,在地上拼出朵梅花的影子。
回程的路上,春杏说学校要请她当助教,问陈砚该不该去。陈砚想了想,说:“去,学好了回来教咱的娃,让他们知道,竹片不光能编筐,还能刻出花来,能照亮路呢。”
春杏的眼睛亮了,像当年第一次听说能去城里上学时。
年后竹艺坊添了个新活计:刻竹灯。春杏教孩子们在竹片上刻花纹,狗剩爹负责打磨,陈砚则研究怎么让灯笼更结实。第一批竹灯赶在元宵节前做好,挂在村里的老槐树上,风吹过时,竹骨相撞的声音像在唱歌,光透过花纹在地上织出片光影,引得邻村的人都来看。
王婆提着盏刻着“福”字的灯笼,笑得满脸褶子:“阿砚你看,这灯笼比城里的洋灯好看多了,有咱自己的味儿。”
陈砚抬头看着老槐树上的灯笼,像挂满了星星。他想起爷爷的竹篾册,想起阁楼里的铜镜,想起第一次编竹篮时指尖的疼。原来这日子就像编竹器,开始时总觉得难,编着编着,竹篾顺了,手熟了,心也静了,不知不觉就成了想要的样子。
开春时,竹艺坊收了个特殊的徒弟——是当年那个卖假纸人的刘瞎子。他刑满释放后没地方去,陈砚看他可怜,就让他来坊里帮忙劈竹篾。瞎子的手巧,摸过的竹片都能说出年份,编的竹篮虽然样子普通,却异常结实。
“俺这辈子没做过好事,”刘瞎子摸着竹片,声音有些发颤,“能在这儿混口饭吃,俺知足了。”
陈砚递给她把新磨的刀:“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好好编竹器,编出的东西结实,人心也就跟着结实了。”
刘瞎子的手猛地攥紧了刀,指节都泛了白。
竹筏在河面上穿梭,竹灯在夜里亮着,竹艺坊的孩子们笑着闹着,把日子编进竹篾里。陈砚知道,这故事还长着呢,就像后山的竹林,一年年抽新枝,一年年扎深根,总有一天,会连成片,遮天蔽日,让每个走出去的人,都能循着竹香找到回家的路。而他要做的,就是守着这方小院,这门手艺,还有这些可爱的人,把爷爷的念想,把村里的盼头,一根竹篾,一片竹片,认认真真地编下去,编出个长长久久,热气腾腾的未来。
清明刚过,竹艺坊的后院就冒出了新竹的笋尖,裹着层褐黄色的笋衣,像被谁悄悄插在土里的玉簪。陈砚蹲在笋边量高度,狗剩举着竹尺凑过来:“师傅,这笋长到一丈高,能做竹筏的主骨不?”
“急啥?”陈砚拍掉他手上的泥,“新竹得养三年,不然撑不住河底的暗礁。”他指着竹节处的嫩芽,“你看这芽眼,得让它舒舒服服地往外冒,就像春杏教的刻花,得顺着竹纹走,急了就崩茬。”
正说着,王婆挎着竹篮颤巍巍地进来,篮里躺着个裂了缝的青瓷碗,碗底粘着几片干枯的花瓣。“阿砚,你给瞅瞅,这是春杏她娘从坟头捡的,说是夜里总听见碗里有水响。”
陈砚接过碗,指尖刚碰到裂缝,就觉出不对劲——碗底的花瓣不是普通的野菊,而是竹篾册里提过的“镇魂菊”,根须能缠阴气。他想起春杏她娘是去年冬天没的,走时还惦记着女儿在城里的功课。
“这碗放哪儿了?”
“就搁在春杏她娘的梳妆台上,”王婆压低声音,“夜里总能听见滴答响,像是有人在梳头。”
陈砚心里一沉。春杏这阵子总说做噩梦,梦见她娘坐在床边哭,想来是老人的念想没断,缠着物件不肯走。他把碗放进竹篮:“我去看看。”
春杏家的老屋锁着,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去呜呜作响。陈砚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混着竹香飘过来——梳妆台上摆着春杏编的小竹篮,里面盛着半盒没用完的胭脂,正是当年货郎送给翠儿的那种。
“娘?”陈砚轻声喊了句,没人应。他把青瓷碗放在桌上,突然发现碗底的裂缝里渗出些清水,滴在竹篮里,溅起的水花竟在篮底拼出个“念”字。
这是老人在托梦呢。陈砚掏出爷爷的竹篾册,翻到“安魂篾”那页,取来新竹劈成细篾,在碗沿编了个竹环,环上刻着“归去来兮”四个字。刚编完,碗里的水声就停了,脂粉味渐渐淡了下去。
“师傅,您在这儿啊?”春杏抱着画册进来,看到桌上的碗,眼圈红了,“我总梦见我娘……”
“她是舍不得你,”陈砚把竹环往她手里塞,“戴着这个,她就知道你过得好,放心走了。”
春杏摸着竹环上的刻字,突然笑了:“我娘最疼我,总说我编的竹篮比谁都好看。”她翻开画册,里面画着座竹楼,“我想在竹艺坊盖座竹楼,一层教手艺,二层当学堂,您看行不?”
陈砚看着画里的竹楼,飞檐翘角都用竹篾编着,像只展翅的鸟。“行,等收了新竹就动工。”
盖竹楼的消息比竹筏试航时还热闹。刘瞎子主动请缨编竹梁,说要赎罪;狗剩他爹拄着拐杖指挥搬竹料,嗓门比谁都亮;连王婆都带着妇女们蒸馒头,说要给工匠们加劲。
开工那天,陈砚在地基里埋了片老竹篾,是从爷爷编的第一个竹篮上拆下来的,算是让老手艺给新念想打底。春杏在竹楼的廊柱上刻花纹,刀刀都带着笑,说要刻满村里的故事。
竹楼盖到一半,省里的教授带着学生来了。看到河滩上的竹筏、院里的竹灯,还有正在动工的竹楼,老教授捋着胡须直点头:“这才是活的手艺,有根,有魂,有日子的味。”他拉着陈砚的手,“我想在大学里开门竹艺课,聘你当客座教授,每月去讲一次课,咋样?”
陈砚愣住了。他这辈子没进过学堂,哪敢去给大学生讲课?
“您别逗我了,我哪会讲课?”
“你会的比谁都多,”老教授指着正在编竹篾的孩子们,“你知道竹艺不是死的,是能跟着日子长的。这道理,课本里写不出来。”
春杏凑过来说:“师傅您去,我帮您整理讲义,把爷爷的竹篾册翻译出来,让城里的学生也知道,竹片能编出花,也能撑起楼。”
陈砚看着竹楼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觉得这比拿多少奖杯都让人踏实。他点了点头:“行,我去。”
竹楼落成那天,村里请了戏班子。锣鼓声里,陈砚在竹楼的匾额上题了字:守艺。字是用竹刀刻的,笔锋里带着竹节的韧,像在说,守的不只是手艺,还有人心底的念想。
老教授带着学生来贺喜,还给竹楼捐了些书,说要建个“竹艺图书馆”。春杏抱着画册给学生们讲竹纹里的故事,狗剩则拉着城里来的孩子去看竹筏,刘瞎子坐在竹楼的门槛上,手里编着竹篮,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平静。
夜里陈砚在灯下翻爷爷的竹篾册,发现最后一页多了行新字,笔迹稚嫩,是春杏写的:“竹有节,艺有心,守艺即守心。”
他笑了,往炉子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墙上的竹影,像爷爷在点头。窗外的竹楼亮着灯,春杏还在给孩子们讲刻竹的技法,声音脆得像竹片相击,混着远处河滩上的竹筏声,在夜色里织成张网,把所有的念想都兜在里面,暖烘烘的,像刚蒸好的红糖馒头。
入夏时,竹艺图书馆的书堆满了半座楼。陈砚每月去省里讲一次课,学生们总爱围着他问,竹篾怎么才能编得又快又好。他总是说:“先别急着编,去摸摸新竹的笋尖,感受它往土里扎根的劲,你就懂了。”
狗剩的竹筏队添到了五艘,不仅运竹器,还帮村里人捎带货物,河面上的竹影一天比一天密。刘瞎子编的竹篮出了名,说是能安神,城里的太太们都抢着要,他把赚来的钱全捐给了竹艺坊,说要给孩子们买最好的竹篾。
秋分时,春杏从城里带回个好消息:她编的竹屏风被选进了国家工艺馆,要永久展出。村里人敲锣打鼓地去河滩上放竹灯,十三盏灯笼在河面上漂着,像串会发光的竹筏,把光洒了一路。
陈砚站在竹楼的廊下,看着河面上的灯影,手里攥着爷爷的竹篾册。册子里夹着片新竹篾,是狗剩刚劈的,薄如蝉翼,却能承受住十斤重的石头。他知道,这手艺真的活了,像后院的新竹,扎在土里,长在风里,带着所有人的念想,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了。
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无论是阁楼里的铜镜,还是河滩上的竹筏,或是老槐树下的红绳,都成了竹篾上的纹路,一道压着一道,一圈绕着一圈,编出个长长久久的日子,在岁月里,慢慢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