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毒尚且不食子。
杨玉燕虽然往常行事手段阴狠，但对于他们这一双儿女却是极好的。
因此柳承望没有相信中秋临死前的控诉，只当这是母亲故意使的障眼法，亦或者宗族里的逼迫。
可心里到底是有着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让他今日做出这样的试探。
原以为杨玉燕会安慰他，不曾想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柳承望一瞬间心沉得似乎浸在了冰雪之中。
半晌，他艰难的开口：“柠柠已经殁了，是吗？”
杨玉燕到底是想起来自己现在一无所有，还要依靠这个儿子，于是狰狞的脸色一变，也跟着落下泪来。
“柠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你当我不心疼吗？若不是族老逼迫，生怕柠柠害了柳家女眷的名声，我又怎么会如此？”
有理有据，情理之中。
若是最开始杨玉燕这么说的话，柳承望是真的能够理解的。
柳家宗族只看利益不讲人情，这件事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因此那时候自己崭露头角，立刻就以此为资本换来了柳柠柠的自由。
但柳承望没有忘记自己最开始质问时杨玉燕的神态，那一瞬间柳承望意识到，现在的柳柠柠于杨玉燕而言并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拖累她名声，害她被斥骂的污点。
那——自己呢？
柳承望不敢深思。
他轻飘飘的反问了一声：“是吗？”
杨玉燕不觉卡了一下。
她身为母亲这般哭诉，她以为儿子的反应会是安慰自己，但是柳承望没有。
杨玉燕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反而只认为人心凉薄。
她神色又是一变，眉毛便竖了起来：“现在连你对我也是这样的态度了吗？”
柳承望依旧轻飘飘的：“那您想要什么态度呢？”
不等杨玉燕接口，他就笑了一声：“在我得知您杀了您的亲女儿，我的亲妹妹之后？”
杨玉燕愕然。
母子两人不欢而散。
柳承望受家法时受了重伤，原本该好好将养，现在都不提他的情绪心态了。
只说柳父将那外室之子带在身边之后，柳家的下人也是看人下菜，前几日还好，可能杨玉燕那里还有几分面子，等后面杨玉燕和柳承望大吵一架摔门而出之后，柳承望院子里的一应供给立刻掉至底线。
某一天他身边的侍女满月垂着泪端进来一盘残羹冷炙时，柳承望笑了，狰狞着脸一把将盘子掀翻。
油腻的汤汁溅的到处都是，满月吓得发出一声很大的抽噎，又快速咽了回去，睁大眼睛看着柳承望。
柳承望脸上却还带着狰狞的笑，道：“别怕，没冲你发脾气。”
满月小心的呜咽了一声，低头去收拾满地的狼藉。
因为家主不再重视，柳家这些下人惯常捧高踩低，柳承望院子里原本十来个伺候的，事到如今竟只剩下了满月，和两个干粗活的侍从。
柳承望阴晴不定的注视着床幔。
真有意思，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外面的天空了。
最开始还好，有殷切的侍从会主动将他抬到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柳父那外室之子进府的第二天，便没有人这么做了。
满月轻手轻脚的收拾好房间，正准备出去扔掉时，被柳承望叫住了：“去请家主过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满月：“……”
她脸色煞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以前也就罢了，整个柳家都捧着，公子倨傲一些倒也不算什么。
可公子现在连行动都不便，这般居高临下让家主过来，怎么可能。
许是知道满月心中迟疑，柳承望掀了掀眼皮子，道：“放心，你只说关于山字，家主自然会来。”
满月不明所以，但还是去了。
柳父竟真的来了。
不知道这父子两人都说了什么，但柳承望院子里的待遇到底是好了起来。
柳承望安安静静的养着自己的伤，没有再搞出来什么事情，人仿佛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只是因为失意的那半个月院子里侍从跑了大半，后面好起来了，他也不乐意亲近那些见风使舵的了，平时也就顶多和满月能说几句话，剩下也就剩下些简单的命令了。
倒是杨玉燕又变成了那个亲切的母亲。
每天都要亲自问一问柳承望的吃食，再问问他今天吃药如何，身体如何。
柳承望也并不像那一天那般忤逆，杨玉燕问了，他就如实说，没问的，他也不会多嘴。
毕竟是亲儿子，杨玉燕如何不知他如今只是表面上恭顺，只当他和自己赌气，时间长了想通了也就罢了。
也不多说什么，每天那么照常一问，柳承望那么照常一回。
直将养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柳承望这才表面上看着恢复了正常。
虽为身子还是受了影响，像往年他冬天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类型，披一件大氅走的是潇洒自如风。
但今年就不行了。
他套了两层棉衣，又穿了件狐狸毛的斗篷，再披了大氅，可脸色仍旧有些泛白，指尖也是极度冰冷的。
郑凌波让人将他请进来，看他在风雪里细细一条影子，只觉得近乎摇摇欲坠的。
她不由得大吃一惊，站起来下意识往外走了两步。
柳承望在雪色中站定，远远朝着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表妹。”
郑凌波有那么一瞬间想起来他俩小时候相处。
柳承望小时候比长大后更像一位正儿八经的君子，行动言语无不端方。
那会儿他来找郑凌波玩的时候就这般守礼，站在院里同郑凌波打招呼，然后等她出来。
郑凌波恍惚了一下。
脸上很快露出笑容来，也打了个招呼，道：“风雪逼人，表哥进来罢，暖和一些。”
柳承望轻咳了几声，走了进来。
郑凌波一脸关心的表情：“前些日子说是病了，表哥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说是病了，但那天参与杨玉燕生辰宴的人基本上都知道，柳承望八成是吃了家法。
但柳家说是病了，那便是病了。
柳承望从寒冷的风雪里陡然进入温暖的室内，嗓子里抑制不住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