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埋客走,各自回家,山娃家的喧闹声,哭泣声也随之消失,一切似乎回到平静之中。
山娃躺在自家炕上,看着黑漆般的窑顶,心里浑然,不知道该干什么?肚子饿的咕咕叫的时候,他本能的爬起来,想找点吃的。
跌入眼帘的是,祭奠西凤的东西还摆在桌上,平常被西凤收拾干干净净的地上,事后无人收拾,此时杂乱无章,一片狼藉,看起来冷冷清清,寂寞凄凉。就连金叶金环,也没有心思收拾屋子,安埋了母亲,都急匆匆走了,他们在这伤心难过的地方,不愿多待一分钟。
山娃也清楚的记得,自己抱着媳妇西凤的灵牌位,哭得伤心欲绝,悔恨交加,但也没赢得乡亲的半点同情,不少人却认为他活该,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院子里死沉沉的,清静的没有一只麻雀飞过,家里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他看见摆在桌上祭奠媳妇的馒头,山娃慢慢的走过去,也许是饥饿的缘故,顺手抓起一个放到嘴里,毫无顾忌的吃了起来,媳妇没吃,自己替她吃。
神灵不吃食物,自己此时就是神灵,他想自己吃了,也就是西凤吃了,吃了几口冷馍,便噎住了,他又去找水,在自家水瓮里,用葫芦开了两半做成的瓢,舀了一勺,灌进肚子,然后坐在自家门槛上慢慢的吃着。
心里在想,这往后只能过吃冷馍喝凉水的日子了,先前回家,那热腾腾饭端上桌就能开吃的日子,一去再不复返了。他想到西凤,这时觉得她是那么难得的勤快和温存,真是愧对她了,想到这里眼窝一热,眼眶涌满泪水。他好后悔,前边不珍惜那个温暖的家,现在没有了,一家人,就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坐在这里,没人再管他是否吃饱穿暖了。
真是: 失去才知贵如金,懊悔当初不惜珍。
时光错过不再有,再悔难追遗失魂。
此时光棍韩老八,从大门外走了进来。此人游手好闲,在忙的季节给财东家干点零活,挣点口粮。闲的时候,就东家出西家进,见面就爱说道听的闲话,添枝加叶后诉说给人。他那张嘴能不停顿说道,这个话题未完,那个话题就拉开。如果他能多读点书,在城里摆个摊说书,以他的口才,绝对能混口饭吃,可在这山沟里没人享受,真是屈才了。可惜他的才用不到正点上,使得他有点穷困潦倒,没人搭理。尽管日子过得就像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可对别人的事,那是十分的热衷,不参一脚,或者不进一言,那他晚上就揪心的睡不着觉。
他进了谁家门,就是赶在饭点上,赖着不走,就想蹭顿饭。乡里乡党,抹不开面子,都能赏给他一碗饭,他也帮点小忙,算是饭没白吃。这个人,就这样游手好闲,晃荡在村子里,人们给他送来一个外号:油嘴子,其实,韩老八心里也是有目的的,谁家揭不开锅,请他也不去,去到谁家,那肯定就有他的打算。
今天他瞄准了山娃,这山娃刚葬埋了媳妇,请了客人,这剩菜,剩馍绝对是有的。他进门来,看见山娃坐在门槛上,吃着冷馒头,就上前说话了:“兄弟,看你可怜的,恓惶的,家里遇到这么大的事,也够你伤心的。你看你一个人,没人疼,没人管,还吃着冷馍,喝着凉水,这样怎么行?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万一吃出毛病来,那受罪的还是你自己,没人能代替你,也没人能帮你。看你可怜相,我来帮帮你,你看这剩菜一大堆,不吃就放坏了,我给你热点吃,吃坏肚子咋办?”
山娃家里什么情况,韩老八自然清楚不过,他没有客气,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自己亲自上手做上了,往锅里舀了点水,又找见馒头,菜之类,放在锅里热着,边做边安慰着山娃,说些顺心话,行动和嘴都没停。
接下来就打扫卫生,把屋子摆的乱兮兮的东西收拾在盆子里,用水洗了一遍放好。又把摆在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到一起,院子看去,没有前边那么凌乱。在韩老八心里,我给你安排家里的活,吃你一口饭,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又把热好的菜、馍,端上桌,见山娃坐在那里不动,就去把他拉起来,坐在桌前说道:“我知道你伤心,难过,又没个说话的人陪你,我来陪你。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你吃啥冷馍?现在有热的,还有菜,快趁热吃。”他塞给山娃一个馒头,自己抓了一个,大口的吃了起来,反倒像山娃是客,他是主人一样。
他左顾右盼的看,找有没有酒,能喝两口就更好了,可就瞅见案台上祭奠西凤剩余的半壶酒,韩老八高兴的跳了起来,顺手拿过来摇了摇,听见还有,就给山娃和他,把剩余的半壶酒,倒了两碗,端起一碗递给山娃说:“有酒,有菜,这就是好光景,来咱俩喝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夹着菜不停地往嘴里送,还督促山娃:“喝酒,吃菜。”
真是: 给你做事说宽心,已把自己当主人。
今朝有酒今朝醉,错过后悔怪罪神。
在韩老八的督促下,山娃也端起酒,一口气就喝了一碗,拿起馍,往嘴里直送,筷子也来到欢了。没多一会,桌子上的菜,就被吃下一大半。两人吃饱喝足后,韩老八手脚麻利的收拾了一番,最后才坐了下来。
看着山娃一言不发,他又说开了:“看你以前,那是即灵活又勤快,家里的事安排的头头是道。既有老婆又有孩子,一家人热热活活多好。看现在,就剩一个光杆杆,你头像霜煞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没了精气神。你要想开点,这是天道捉弄人呀,都怨你命不好,这命不好的人,那是守不住福分的。你现在就是愁死、怨死都不起任何作用。你肚子是不是要饿?是不是要吃饭?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有奔头。再说,凭你这家当,勤快的人样,还愁什么?看你这能吃能喝,样样不缺,比我那是强多了,我要是能成你这个样,做梦偷着都能笑醒,你再别愁眉苦脸了,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像,我欠你二斗粮似的,沉着个脸?咋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看你是傻得不可救药了。”
山娃这才接了一句:“你看我这还像个家吗?你看我还有人样吗?这般光景,还能活的下去吗?我的心也碎了呀。”山娃已伤心至极,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
韩老八摇摇头说:“唉,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往前看你不如人,往后看,有人就不如你,就像我就不如你,别那么悲观厌世,老人留下一句话,人走着活,树移着死。别说丧气话,你的世事还没经完,说不定,那天你就又翻了身,过上好日子了,年纪轻轻的,老婆孩子都会有的,往后好日子等着你。”
真是: 空话好说事不顺,难挡肚饿困扰人。
人无良心纯自私,走到天边无人问。
“再想要过前边的日子,恐怕难了,没希望了。”山娃垂头丧气的说,言语之间,对前边有家室有孩子的日子有点留恋,真是,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道珍贵,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生活不会让你从头再来。
“话说到这里,我也想说你两句,以前你做的事,确实有点缺德,你说你怎么能做出那等事来?今天就是遭报应了。”韩老八提起前边的事也是愤愤不平,直言不讳的说。
“你别说了,我也是肠子都悔青了,那时,鬼迷心窍,现在想起来都想钻到地缝里去,没脸见人,到了这个地步,也真是活该。”山娃说着,在自己的脸上狠狠的抽了一个耳光,先前别人说到报应,山娃心里感到憋屈,受到真实打击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真是报应来了,自己真没法抵抗。
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人人都在犯错,小错无关大局,及时更正,不会酿下大祸,大错就要改变人的命运。自己走到悬崖边,没路走的时候,回过头来,才醒悟,自己走错了路,此时,为时已晚。走过的已成定局而无法改变,人生没有回头路,接下来的路更为难行而已。
真是: 公理在心不在天,等到后悔为时晚。
人生莫作亏心事,好心好报不遭谴。
“唉,好了,好了,这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也没有必要翻旧账了。你现在打算后边的日子怎么过?可不能这么消沉下去,一辈子还长着。”韩老八看见山娃的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忍,想着过去的事,一味地悔恨有什么用?便转变了话题。
“唉,这地,牛都被折价安葬了媳妇,现在没有牛,也没地种,还有什么打算?”山娃茫然失措,没了主意。
韩老八摇摇头说:“提起这牛,这地,我真有点替你打抱不平。我听说过了,这牛价定的太低,少十个大洋不成问题。地价也一样,总共少一百大洋那是不成问题。你说,有这一百多大洋,你什么事干不成?这九先生兄弟做事太黑了,他们虽然是我本家弟兄,但他们做的事,我是看不惯的。这纯粹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把你往死里逼。给死人花那么多钱干嘛?为啥就不给活人留条路?再说,你那孩子出事,不就是金豆领着去的吗?他怎么不给你承担一点责任?还落了个啥事都没有。这对你来说,公道吗?这事你要找九先生论个公道,孩子出事与他金豆有关,他不担点责任那是说不过去,拔拔这个铁公鸡的毛,不能这样便宜了他,我觉得这事就不公道。”韩老八认为自己是讲公道说理的主,嗓门也高了八度,如同县大堂上的县老爷,说的是振振有词。生活中,就是有着这些人,把挑拨是非,当成自己的能耐,殊不知,他挑拨的话明面上好听,实际就是害人的毒药。
韩老八也有过头疼脑热,先前找九先生看过病,起初,九先生念在本家人的份上,没有收钱,次数多了,九先生就不予施舍。加之韩老八有粘人的坏毛病,在九先生的病人面前,天南海北的胡说一起,九先生看不惯,嫌影响他,就将他驱赶走。因此,他就记恨在心,真是宁可得罪君子,不可招惹小人。这小人,平常就寻着见缝插针的机会,今天他终于有了机会,便给山娃背后挑事,他给山娃供上一把火,希望把山娃烧起来,让山娃找九先生的麻烦,替自己出口恶气。自己也能坐山观虎斗,看看热闹,他最想看的就是九先生的笑话和热闹。
其实,在山娃心里,早就有这个结,他没法说出来。老丈人逼得急,媳妇又埋不了,九先生兄弟,不替自己出头说话,反而和老丈人一个鼻孔出气,硬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他没了办法,忍下了这口气,想起来也是愤愤难平。
今天韩老八的一番话,山娃心中那把斜火,立刻就被点着了,又借着酒劲,立刻爆发了。心想着:你趁人之危欺负我,天底下难道就没有理可讲了吗?
“八哥,只有你今天说了句公道话,你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他们这些人,各个都是黑心肠,目的就是想把我的地和牛霸占过去,让我无法生活,这样就能把我赶走,就达到了他们的目的。我媳妇已经埋了,我现在还怕谁?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我,我是那么好欺负的吗?我现在就找他们说理去。”头脑简单的山娃,经韩老八挑唆,心中的怒火立刻燃烧起来,加之酒劲大发,他没了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九先生评理去。在他心里想,不给我退回一百多大洋,我不好过,也让你们不得安宁,他怒发冲冠的站起,往门外冲了出去。
韩老八看火已点着,连忙往怀里装了几个馒头,跟在后边看热闹去了,看你九先生有多能?怎么打发山娃,这时候的山娃,可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山娃边走,便自言自语的骂着,为自己壮胆,路过老大家,心想,老大的两个儿子得了好处,就是老大在后边操纵的结果,就先找老大,再找九先生不迟。
他气冲冲的走进老大家的大门,高喊着:“韩兴仁,你给我滚出来,说你仁,你就不仁,竟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出了事,你不帮就罢了,反倒欺负我,把我的牛和地都霸占去了,我今天就要让你吃了多少,就吐出多少,我山娃也不是好欺负的。”
韩老大出去干活没在家,他们家金铃,金瓶已结婚成家,分开单过。女儿都已出嫁,就只有老婆刘桂香在。
刘桂香听到外边叫骂,出门来看见是山娃,不由得气向上涌,上前骂道:“山娃,你良心是不是让狗吃了,你折了孩子,死了媳妇,整得一个家族都不的安宁,大家都跟着你一家的事情转,给你帮忙把事解决了,把人埋了,刚消停下来,你现在找啥事呢?”
山娃只看见刘桂香,不见韩老大,吼道:“我找韩兴仁,不和你妇道人家说。”说罢就往屋里闯。
刘桂香见状,忙上前拦挡道:“有话就给我说,闯进屋里干啥?其他人都没在家。”
山娃哪里能听得进去,见刘桂香挡着路,二话不说,抓住刘桂香的领口,一股劲把她摔倒在一边。刘桂香那能抵挡,摔倒在地,碰的疼痛难忍,刘桂香哭天喊地的叫着:“哎呀,我的腰呀,我的腿呀,山娃变成土匪了,山娃打人了,山娃打人了。”喊声从院子传出。
真是: 世事对错秤难称,良心能当秤砣用。
假如无有啥衡量,家法国法来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