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千钧孤身一人,踉跄着回到了自己在迎仙城的居所。
他发髻散乱,衣袍上沾着不知是泥泞还是干涸的血迹,脸上全无平日里的倨傲神采,唯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惨白与未能消散的惊惶。
那惊惶深处,更藏着一丝仿佛被毒蛇缠上脖颈,无法挣脱的绝望。
“来人!上酒!”
他几乎是撞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几名筑基期女弟子闻声,立刻屏息敛目,恭敬地端着一支精致的青玉酒壶,步履轻盈而迅速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女弟子刚要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赵千钧竟已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粗暴地拔开壶塞,甚至懒得倒入杯中,就这么仰头猛灌起来。
清冽中带着灵韵的酒液顺喉而下,却丝毫未能浇熄他胸中的块垒。
一壶酒顷刻见底,他随手将造型美观的青玉壶掼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碎片四溅,吓得几名女弟子身子一颤。
“就这点够谁喝?塞牙缝都不够!再给老子拿更多的酒来!”他双目泛着不正常的赤红,如同暴怒的野兽,对着侍奉在一旁的女弟子们咆哮。
女弟子们战战兢兢,连声应“是”,慌忙退下。
不多时,一坛坛封存完好的仙酿被接连送入房中。
赵千钧再无半点金丹期修士的风范,直接抓起一坛,拍开酒封,再次仰头痛饮。
琥珀色的酒浆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浸湿了前襟,他也浑然不顾。
一坛,两坛,十数坛……空酒坛被随意丢弃、摔碎,在地面上滚落,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浓郁的酒气混合着暴戾的灵压,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几乎凝滞。
直到又一坛酒下肚,他那急促的喘息才稍稍平复,狂跳的心似乎也因醉意而暂得喘息。
他手中又提着半坛未喝完的仙酿,眼神迷离地盯着晃动的酒液,那里面仿佛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也映照出不久昨夜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蓦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再次冲垮了醉意构筑的脆弱堤坝,他面上肌肉扭曲,猛地将这半坛酒狠狠摔在地上!
砰——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再次炸响,酒液在地面晕染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如同他此刻污浊不堪的心境。
“该死!你们真是该死啊!!!”
他猛地抬头,对着虚空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怨毒。
侍立在角落里的几名女弟子早就吓得战战兢兢,一个个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身子都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生怕这位显然已处于失控边缘的师叔,将怒火倾泻到她们身上。
她们不知道赵师叔在骂谁,但都能感受到那话语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
“滚!”
赵千钧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全都给老子滚出去!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
如同听到了赦令,女弟子们如蒙大赦,慌忙行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间,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四周死寂下来,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时,那股强行被醉意和怒火压下的冰冷恐惧感,再次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将他拖回了昨夜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就在昨晚的道门夜袭中,他率领的小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敌。
眼见麾下弟子如同草芥般被收割,他早已心胆俱裂,那点可怜的斗志瞬间烟消云散。
他想的不是死战,而是如何突围逃命。
然而,对方的手段远超他的想象,一道诡异的禁制封锁了退路,他灵力耗尽,如同瓮中之鳖,被轻易制住,带到了一个临时的、布满禁制的山洞。
黑暗与未知放大了他内心的恐惧。
当一名身着玄色道袍,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的修士缓缓走近时,那远超金丹的阴冷威压,更是让他浑身颤栗,几乎要瘫倒在地。
“赵千钧,逍遥谷赵家嫡系……”那人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是个有用之人。”
赵千钧嘴唇哆嗦着,想说几句硬气话撑撑场面,比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之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颤音的哀求:“别……别杀我!你们想要什么?灵石?丹药?天材地宝?我赵家都可以给!”
阴影中的修士似乎轻笑了一声,对他所言这些,充满不屑的意味。
“赵千钧,”那人的声音平淡,“想活命吗?”
赵千钧嘴唇哆嗦着,恐惧攥住了他全部心神。
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带着哭腔脱口而出:“想!想!前辈饶命!只要不杀我,要我做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
阴影中的修士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低笑了一声。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并指如剑,闪电般点向赵千钧的眉心。
赵千钧根本不敢反抗,甚至下意识地收敛起自身的法力,任由一股冰寒刺骨、带着强烈侵蚀性的诡异力量,强行侵入体内。
“呃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清晰地内视到一道如同黑色蛛网般的诡异符文,死死缠绕上了他的金丹,如同附骨之疽,深深烙印其中。
“此乃蚀心锁魂咒。”道门修士收回手,语气淡漠,“你的生死,今后便系于我一念之间。此咒隐秘,元婴难察,更无人可解。”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便见他轻勾手指。
“嗬——!”
赵千钧猛地感觉自己的金丹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铁针穿刺、挤压,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
那直接作用于金丹的极致痛苦让他眼前一黑,瘫倒在地,涕泪横流,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咯咯”的窒息声。
痛苦仅仅持续了两息,却让他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当痛苦退去,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前辈……饶命……晚辈……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所有的侥幸和犹豫都被那无法承受的痛苦彻底碾碎。
“放心。”阴影中的道门修士蹲下身,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的意味,“只要你乖乖听话,按我说的去做一件事,我不仅可留你性命,还能助你稳固住你虚浮不堪的修为,免你金丹溃散之忧。”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赵千钧的丹田:“看得出,你的道心并未圆融,金丹光华涣散。法力之中,至今还残留着通心丹的驳杂药性。你能侥幸踏入金丹期,靠的便是此物吧?若非背靠赵家资源堆砌,以你的心性与根基,此生根本金丹无望。”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赵千钧所有的伪装,直抵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秘密!
他借助通心丹强行结丹之事,是他最大的隐忧和耻辱,此刻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揭开,他顿时面无人色,比直面死亡更加惊恐。
这意味着对方不仅掌控着他的生死,更洞悉了他脆弱的本质。
“前辈……前辈明察秋毫!”
赵千钧再无丝毫侥幸,几乎是五体投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晚辈……晚辈确是如此!金丹始终难以稳固,日夜备受煎熬,恐有跌落之境。求前辈慈悲,给晚辈一条活路,一条能保住修为的活路。晚辈愿做任何事!”
此刻,对方在他眼中已不仅仅是索命的阎罗,更是能拯救他修为的唯一稻草。
这份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臣服,比单纯贪生怕死更加彻底。
阴影中的道门修士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声音依旧冰冷无波:“很好。记住你此刻的觉悟。具体要你做什么,届时你自会知晓。”
“你只需记住,从现在起,你的眼、你的耳、你的行动,皆需听我号令。在合适的时间,去往合适的地点,完成你的使命。”
他没有透露任何具体信息,但这番模糊而充满掌控力的话语,反而让赵千钧更加敬畏,也更加不敢揣测。
未知才能带来更深的恐惧。
“是!是!晚辈明白!晚辈一切听从前辈安排,绝无二话!”赵千钧连连叩首,不敢有丝毫疑问。
“记住这种感觉。”
修士的声音如同最后的警告,伴随着蚀心锁魂咒带来的残余痛楚,深深烙印进赵千钧的神魂深处,“若敢有丝毫异动,或误了时机,等待你的,将比金丹碎裂、魂飞魄散更加凄惨万倍。”
……
回忆至此,房间内的赵千钧猛地捂住丹田,那股源于金丹不稳的虚浮感,与被种下蚀心锁魂咒的冰冷束缚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
对方不仅用死亡威胁他,更用他最为恐惧的“修为尽毁”来拿捏他,甚至不告诉他具体任务,这种完全被操控,前途未卜的感觉,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焦虑。
“到底是什么事……要在何时……何地……”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对力量碾压后,不敢深思,不敢探究的麻木,“不能问……不能想……只能等……等到他下令的时候……”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轮廓模糊的迎仙城。
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此刻在他眼中都可能成为未来某个时刻,决定他生死的未知地点。
这种悬而不决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宗门、赵家、还有林昭雪,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赵千钧握紧了拳头,眼中交织着恐惧、怨毒与一丝认命后的麻木,“我赵家老祖身死,逍遥谷就给那点资源?赵家若是将全部资源供给给我,还有林昭雪若是愿意成为我的道侣,我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忍受修为尽废!我只能……只能这么做……”
风雪依旧,将他的充满怨念的低语与挣扎尽数吞没。
......
听竹小苑静静矗立在风雪中,淡青色的阵法光晕如水波般流转,将漫天飞雪与凛冽寒意温柔地阻隔在外。
苑内与苑外,俨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步入其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气,地面干燥洁净,没有丝毫风雪侵扰的痕迹。
偶有微风拂过小苑一角的几丛翠竹,修长的竹叶相互摩挲,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沙沙声响,更衬得此处意境幽深、静谧。
迎仙城终究不似宗门大后方,没有那般充裕的资源可供挥霍,能够时刻开启大阵,完全隔绝天地气象。
沈清禾踏着身后漫天的风雪归来,伸手推开那扇苑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满院的寂静。
苑内依旧空荡,除了她,并无他人的气息。
“青莲还未从师尊那里回来么?”她心神微动,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沈青莲之间那缕玄妙的联系,依旧稳稳地指向迎仙城中心的方向。
确认了这一点,她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多想。
微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带着竹叶特有的清新气息,让她因此番厮杀而略显紧绷的神情,不由得舒缓了几分。
她并未沉溺于这难得的宁静。
只是略微驻足,享受了片刻的安谧,她便不再耽搁,径直走进了修炼室内。
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她翻手取出一枚龙氤氲着润泽光华的丹药,纳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而精纯的药力迅速散入四肢百骸,滋养着她因动用秘法而消耗的精气神。
光阴悄然流逝。
仅仅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在丹药的辅助下,她动用秘法所消耗的精气神,便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充盈,最终重回饱满巅峰状态。
修炼室中。
沈清禾缓缓睁开双眸,眼底深处一抹精光流转,随即隐没。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气息凝练如一道白色匹练,良久才缓缓逸散开来。
状态虽已恢复至巅峰,她却并未立即起身,反而是微微蹙起秀眉,陷入凝思之中。
经此一战,她对自己现阶段的实力层次,终于有了一个清晰而具体的认知。
在“三元归一”秘法的强力加持之下,她仅仅动用了太阳真火与玄冥重水,便已在与金丹后期修士的正面对决中,占据了压倒性的上风。
这无疑是实力的体现。
然而,令她心生不满的是,战斗的最后,她竟还是被迫动用了万化息壤,乃至祭出了道兵,才彻底锁定胜局。
“我的实力,固然得到了极大的跃升。”
沈清禾仔细剖析着自身,“但我对这份骤然暴涨的力量掌控,却仍显粗糙,未能臻至圆融如意、如臂使指的境地!”
她于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战斗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得出一个更为精确的判断:“倘若我能将当下的实力完全消化、彻底掌控,运用得出神入化……”
“那么,即便不依靠‘三元归一’秘法的加持,仅凭太阳真火,或者玄冥重水任何一种,恐怕都足以独自斩杀金丹后期修士!”
这份认知,让她既看到了自身巨大的潜力,也更明确了接下来需要努力打磨的方向。
力量固然重要,而对力量的精妙掌控,往往更能决定胜负的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