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刚透过窗帘缝隙，晴晴已经趴在餐桌边，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像藏着碎钻的小鹿。
“妈妈，”她晃了晃手里的素描本，封皮上粘着一片早已干枯、却被小心翼翼保存着的薰衣草花瓣，“今天能陪我去紫藤公园吗？我想画画。”
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
紫藤公园……那也是我记忆里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地标。
“去紫藤公园画画啊？”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外面风好像有点大，晴晴多穿件衣服，别着凉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过来，麻利地往晴晴的小书包里塞进一个粉色的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水。
然后，她又转向我，趁晴晴不注意，飞快地往我手心里塞了一小盒胃药，低声嘱咐：“带着，以防万一。”
我握着那盒药，掌心有些发烫。
我的胃病其实早就好了，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里，被生活磨砺好了。
可这份小心翼翼的关怀，沉甸甸的。
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一份报纸，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听到我们的动静，他只是从报纸上方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然而，就在我们走到玄关换鞋，准备出门的那一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报纸边缘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极快地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重新隐没回报纸构筑的沉默堡垒里。
公交车摇摇晃晃，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淡淡的消毒水和人气的混合味道。
晴晴把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手指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妈妈，你看那个站牌，你以前是不是也经常坐这趟车啊？”
玻璃窗上模模糊糊映出她充满期待的小脸，也映出我有些恍惚的眼神。
我轻轻点头，心头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是啊，这条公交线路，曾经是我在这座被紫藤花装点的城市里，作为一名……老师的时候，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
那段时光，既熟悉又陌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紫藤公园门口，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浓密的树荫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树下那个卖的大叔，居然还在。
他的头发白了不少，背也有些佝偻了，但脸上那乐呵呵的笑容没变。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几秒，随即眼睛一亮：“哟！这不是……苏家的小丫头吗？好久不见了！啧啧，真是女大十八变，都长成大美人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扎着两个小辫子，最喜欢跑我这儿缠着要吃彩虹！”
晴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声问：“妈妈，你认识这位爷爷？”
我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应付道：“嗯……小时候的事了。”心里却有些发堵，时光真是个不留情面的东西。
公园深处，靠近湖边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画具摊。
晴晴熟门熟路地跑过去，蹲在地上认真地挑选着炭笔。
摊主是个和气的中年男人，看到晴晴，笑着打招呼：“小姑娘又来啦？今天准备画点什么新鲜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友善的打量，“你女儿画得可真好，有灵气！上次她画的那幅紫藤长廊，我到现在还留着呢。”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问：“她……经常来这里吗？”
“是啊，”老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拿起一支新的炭笔递给晴晴，“差不多每周都来吧。她说要把公园每个角落都画下来，画得满满的，等她妈妈回来就能看到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女儿，一直用这种方式，默默地等待着，描摹着她想象中母亲会喜欢的风景。
我们在紫藤花架下的长椅上坐下。
晴晴小心翼翼地翻开她的素描本，一页一页，几乎全是紫藤公园的各种写生：盛开的紫藤瀑布、波光粼粼的湖面、嬉戏的鸽子、还有那棵老槐树……每一笔都稚嫩却充满了感情。
她翻到一页崭新的空白页，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妈妈，今天我想画你。”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想画……现在的妈妈，不是照片里的那个。”
照片里的我，总是笑着，却隔着一层冰冷的相纸。
现在的我……我看着她眼中清晰的倒影，心里五味杂陈。
“好啊，”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那我们互相画对方，怎么样？看看谁画得更像。”
“真的吗？”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小星星，但随即又有些犹豫，小声嘀咕，“可是……我怕画不好你……”
我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逗她：“没关系，你画出来的妈妈，肯定比相机拍出来的更真实。因为是你用心画的呀。”
她被我逗笑了，抿紧嘴唇，拿起炭笔，低头开始在画纸上勾勒。
神情专注得像个小小的艺术家。
阳光透过头顶层层叠叠的紫藤花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她偶尔会抬起头，飞快地偷瞄我一眼，然后又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迅速低下头去，脸颊微微泛红，生怕被我发现她的小动作。
炭笔在画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和着风吹过花架的声音，构成一曲宁静的乐章。
我拿起铅笔，也开始画她。
画她低着头，认真描摹的样子，画她被阳光亲吻的侧脸，画她微微嘟起的嘴唇。
可画着画着，笔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添上一些记忆里的轮廓——那个扎着歪歪扭扭小辫子，穿着碎花裙子，总是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喊“妈妈”的小女孩。
那个被我错过了太多成长瞬间的小女孩。
思绪纷乱间，指尖微微用力，铅笔芯“啪”地一声断了，一小截黑色的碎屑深深扎进了我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哎呦！这画得可真像啊！”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宽边草帽的大妈，不知何时凑到了我们旁边，正探头探脑地看着晴晴的画。
晴晴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了画纸，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那位大妈却像是没看见晴晴的动作，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目光转向我：“你就是苏老师家的闺女吧？哎呀，可算是回来了！你爸昨天还在这公园里转悠呢，跟我们几个老姐妹聊天，说他女儿前不久刚回来，可把他高兴坏了……”
我的身体瞬间有些僵硬。
父亲……昨天也来过这里？他说我回来了？
是炫耀，还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确认？
晴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放下笔，看了看我，然后突然站起身，小跑到不远处的冷饮摊。
“妈妈，你等我一下！”
很快，她举着两个甜筒跑了回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鼻尖上还沾了一小块白色的奶油，看起来有点滑稽。
“妈妈，给你，你喜欢的香草味！”她把其中一个递给我。
我接过冰淇淋，香草的甜腻气息弥漫开来。
其实……我更偏爱的是薰衣草口味的冰淇淋，带着淡淡的花香。
但晴晴不知道，她只记得我“偶尔”因为迁就她而买过的香草口味。
这份小小的偏差，像一根微不足道的刺，轻轻扎在心上。
我们几乎是同时完成了画作。
晴晴有些羞涩地把她的画递给我。
画纸上，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坐在紫藤花架下，裙摆上沾染着几片飘落的淡紫色花瓣，女人的侧脸对着画外，眼神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迷茫和……疏离。
我把我的画也递给她。
我画里的她，抱着那个宝贝素描本，坐在长椅上，低着头，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在她蜷起的脚边，我凭着想象，随意添上了一只正舔着爪子、姿态慵懒的小猫。
晴晴接过画，起初是好奇地看着，当她的目光落到那只小猫上时，整个人突然怔住了。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妈妈……”她哽咽着，声音颤抖，“你竟然……你竟然还记得……我小时候很想很想养一只猫……”
我彻底愣住了。
那只猫……真的只是我下意识随手添加的一个细节，为了让画面看起来更温馨一些。
我甚至不记得她什么时候跟我提过想养猫。
“我……我其实求过你的……”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就在我五岁生日那天……我跟你说，我想要一只小猫做生日礼物……你说……你说等工作不忙了……等你有时间了……就给我买……”
五岁生日……工作不忙……这些模糊的字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段时间，我焦头烂额，被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裹挟着，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小女孩小小的愿望。
我随口许下的承诺，早已被我抛之脑后，却在她心里记了这么多年。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她的小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小手揪住我的衣领，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闷闷地问：“妈妈……这次……这次回来……你真的……不忙了吗？”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紫藤花簌簌落下，几片淡紫色的花瓣恰好飘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像一个温柔而脆弱的小小封印。
“不忙了。”我抱着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妈妈不走了，以后都有时间，陪着晴晴。”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快到小区门口时，晴晴突然指着不远处的湖对岸，兴奋地叫起来：“妈妈快看！是外公！”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父亲的身影。
他正站在湖边，假装专注地往湖里撒着什么，像是在喂鸽子。
但他手里攥着的，却分明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尽管隔着距离，我却隐约认出，那似乎是我们刚才在公园里画的素描。
他微微侧着身，似乎在偷偷观察我们，被晴晴发现后，动作显得有些不自然。
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气。
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棒针和毛线，继续织着那件薰衣草紫色的毛衣。
晴晴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过去，献宝似的展示着我们俩的画作。
母亲放下毛线，接过画纸，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紫藤花架的线条，眼神温柔：“这花架的画法……跟你小时候画的一模一样，一点没变。”
我的心又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原来，她还记得我小时候画画的样子。
夜深了，晴晴早已沉沉睡去。
我去厨房倒水喝，路过冰箱时，眼角余光瞥见冰箱门上多了一张粉色的便签纸。
我好奇地凑近去看，只见上面用一种略显笨拙，却刻意模仿着母亲娟秀字迹的笔触写着：
“晴晴今天说喜欢吃香草味的冰淇淋，我特意去超市给她买了一些，放在冷冻第二格。小薰你的胃药也放在第二格了，记得按时吃。——晚上别熬夜太晚。”
落款没有名字，但这故作随意的关心，这模仿母亲语气的别扭，除了父亲，还能有谁？
我的鼻子莫名一酸。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独有的、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在意。
回到房间，我躺在晴晴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她忽然翻了个身，在梦中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妈妈……明天……明天还画画吗？”
我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语：“画，只要晴晴想画，妈妈每天都陪你画。”
她似乎听到了，嘴角微微上扬，身体蜷缩着，更深地依偎进我的怀里，小手里还紧紧攥着下午画的那幅素描，仿佛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许久，我还是睡不着。
悄悄起身走到阳台，想透透气。
夜色如水，月光皎洁。
我无意间往楼下瞥了一眼，却愣住了——父亲竟然一个人站在楼下花园的小径上，背对着我，指尖一点猩红明明灭灭，是烟头的光。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看到站在阳台上的我，明显慌乱了一下，下意识地迅速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灭。
动作间，似乎还踢翻了脚边的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
借着月光，我隐约看清了那被踢翻的东西——是一个崭新的、还没拆封的……猫粮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