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不停,吴奶奶的讲述滑向了后半生。
“你大伯二叔你爸都长大了点,懂事了,你爷爷开始变好人了。三家人分了家,要自己开火,我厨艺不好,他就全面接过了厨房的事,要求我交家用钱买菜,我交,为了赚钱给你大伯他们上学,我又去集市摆摊做生意。”
“我想让我的孩子都读书明理,但你爷爷偏偏不让我如愿,跟你大伯和二叔说家里没钱,只能供一个人读书,让他们把机会让给你爸,还背着我把钱都用完了,整天使唤他们俩去地里干活。然后他们就这样不读了,第二个学期我有了空亲自去学校看,才知道这件事。”
“八六年,你大伯二叔先后结婚,没几年,你爸妈也谈起恋爱。你爷爷做主让他们三兄弟分家,给你爸留了最好的一间屋最多的钱,他们三兄弟第一次闹崩,我劝得上火,你爷爷却在外面高高兴兴听着他几个孩子吵架。”
“太不是人了,他太不是人了。他比老家墙脚的毒蛇还毒。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跟一条毒蛇浑浑噩噩度日。这时候你妈怀孕了。”
吴奶奶浑浊的眼睛里出现泪光,语气却陡然变得温柔。
“你出生了,很奇怪,你和谁都长得不像,不像我,所以你爷爷不讨厌你,不像你爷爷你爸爸,所以我也不讨厌你。”
吴漾摸着自己的脸,轻声说:“我像外婆。”
“对,在我们家,像外人是最安全的。我把你抱来养,防着你爷爷再把你养坏了,我教你数数认字,教你一定要读书,教你以后找一份赚钱的工作……”
吴漾愣愣地张了张嘴,下意识说:“可是爷爷也教我认字,给我洗衣服做饭,给家里做饭……”
“是啊,他会做饭,厨艺还相当好,在外人看来是个很好的男人。但他掌握着厨房的一亩三分地,最先做的事是拿捏我。我生孩子下不了地的时候,只能吃一顿饿一顿,他这个地主,掌控着我这个城里大小姐的生死。”吴奶奶淡淡说。
“……”她大脑好像不会思考了,喃喃道,“这和我见到的,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以前她爸和二叔还调侃着跟家里小辈说起爷爷奶奶恩爱的故事,说那个年代的男女都是盲婚哑嫁,只有他们老两口有真感情,爷爷会吃醋,奶奶大声骂他也不还嘴。
现在想想,浑身寒毛直立。
吴奶奶笑一声:“你们只看得见自己愿意看见的东西,只看得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你大伯,你二叔,你爸,真的不知道我和你爷爷之间的真实关系吗?连你妈妈都能看出来,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吗?但你爷爷死之后,他们想接我去养老,说的却是怕我在你爷爷死后太难过太孤单,哈哈,其实我高兴得很!”
“当然,对你来说,你爷爷确实很好,省吃俭用也要给你买好东西,但是洋洋,我也爱你,你是个孝顺孩子,可你仍然看不见我的痛苦。”
这就是动机。
到这时候,她才说起十四年前的事。
“我恨了他那么多年,但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对他怎么样,特别是有了你以后。但那天太突然了,一个大好机会就摆在我面前,我不需要动手,不用背负猜疑和骂名,只用当作没看见离开,就有一半的机会能让他死,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吴奶奶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激动战栗。
“我以为自己过了大半辈子,随着你的出生,长大,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但当时我很快就想起了所有,想起他是怎么侮辱我的,怎么打骂我的,怎么恶毒地害了我害了你大伯二叔。”
“要害人不容易,要当好人也不容易,但只需要定在那里动不了,其实很容易,我不打算救他,他也真的像我想的那样躺在那儿没人发现,哀嚎声在大家追抢劫犯的喊叫里太小声,只有我在周围听见了。”
“我在旁边那块地里转来转去,觉得差不多了,才重新绕回去,发现他血都要流干了,哈哈!我高兴啊,高兴得手脚发软,想去拖他都拖不动,只能假装慌张地喊人帮忙。”
“他死了之后,我又紧张又高兴,等警察说没找到那个抢劫犯,就只剩高兴了。”
吴漾:“……可是,可是葬礼上你哭得最伤心。”
“那是因为大家需要我哭。你需要,你爸他们需要,街坊邻居需要,这样才是正常的。只是我没料到,他人死了,大家记得的就只有他的好了。”
吴奶奶重新平静道:“每年的节日,他的生日,他的祭日,你们都要回忆一番,他在你们的记忆里一年比一年好,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太不能忍了,所以才会有和你们截然不同的想法。”
所有的事情说完,她又笑,虽然面容苍老,但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她刚下乡的时候。
她说:“刚才说了几个成语了?你爷爷最厌烦我说话带成语带谚语,因为他听不懂,所以也不准我说。”
吴漾心里堵塞,喉咙也堵塞,说不出话来。
发酸的鼻腔里涌上来多种情绪,震惊,难受,愧疚,自我厌弃……
“洋洋,”吴奶奶停顿,看见她痛苦的表情,犹豫说,“奶奶是不是影响你工作了?警察家属是杀人犯,你是不是会被辞退?你努力学习那么多年,考进去的时候废寝忘食的。”
这句话就像冲破堤坝的最后一次洪水冲击,吴漾瞬间控制不住眼泪,扑过去跪在吴奶奶脚边。
她拼命地摇头,然后哭着说:“对不起,奶奶,对不起……”
对不起,她从来没关注过自己家里人的痛苦,对不起,每次跟奶奶说起爷爷多好多好其实是对奶奶的重复伤害,对不起……
“好孩子,你看,总是好人在说对不起。这句话不应该是你来说。”吴奶奶摸着她的脑袋,也忍不住流泪。
还说:“其实我这一辈子也还好,比我过得更苦的人多的是。你爷爷死了之后,我也算过了十四年舒心自在的日子,你时不时回来看看我,我也高兴。我知道你迈不过这关,但奶奶活够了,如果影响你的工作……”
“没有,没有!”
吴漾现在无比庆幸,之前听郑队的劝,把案子移交给了一队走结案流程,就算找出见死不救的人,也不会再被审判。
她想着,头埋在奶奶膝盖,无声哭得头脑满是汗。
门外,林春之看着吴华立像失了魂一样流泪,默默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