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天气渐冷,正德殿的床帐都换成了簇新的银鼠皮,绣着花卉纹,垂挂下来将床榻遮挡得严严实实。
殿内只燃着两盏灯,昏暗而温暖。
玉徽摊开一本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落在炕几上那碟孤零零的枣花酥上。
那是母妃生前最爱的点心,遗光姑姑今日特意从少府讨了材料做的,却早已凉透,酥皮不再松脆,带着一种僵硬的冷意。
她的思绪飘远,记起母亲在时,总会在等待父皇到来前,将枣花酥放在手炉上温着,酥皮便不会发硬,口感也更好。
“殿下。”
遗光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叠着两件簇新的、厚实的夹棉小袄和棉裤,针脚细密,用的是内造最上等的新棉,看着就暖融融的。
“四殿下和七殿下的冬衣赶出来了,奴婢这就给四殿下送过去?天寒地冻的,她那身子骨可万万经不起折腾。”
遗光说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她近来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
玉徽放下书,指尖抚过柔软温暖的棉布,心中稍安。
“嗯,去吧。告诉婳儿,这几日风邪入骨,万不可贪玩受凉,就在殿里好生养着。行律那边……”
她顿了顿,想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幼弟。
“也一并送过去,让乳母务必给他穿好。”
“是,殿下放心。”
遗光应着,将其中一套小袄仔细包好,匆匆退下。
玉徽盯着那碟枣花酥看了半晌,终是轻叹一声,起身走到殿门处,将门推开一线。
殿外的雨雪早已停歇,廊下挂着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值守的宫女太监们面露疲惫,却仍强打精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主子。
玉徽望着一片萧索的庭院,还有六个月。
六个月后,婳儿和行律就要被送去别的宫苑,冠上他人母妃的名号。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便像被那寒风攥住,又冷又痛。
父皇虽疼爱她,但宫规森严,皇嗣过继自有定例,尤其母妃已逝,弟妹年幼,需有高位妃嫔抚养教导。皇后娘娘担着总责,已是体恤,具体抚养之人,终究要由父皇定夺。
玉徽回过神来,见廊下有个值守的宫女搓着手哈气,似乎很冷。她抿了抿唇,轻声说。
“留下值夜的,都进来吧。”
那宫女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扑通一声跪下。
“谢殿下!谢殿下恩典!”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
玉徽转身进殿,吩咐道。
“搬几个火盆来,殿内殿外都点上,再烧些热水,让大家暖暖身子。”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宫女太监们心中一暖,齐声应下。
“是”。
很快,殿内殿外便多了几个火盆,抵去几分朔风的侵袭,众人捧着热水,心中感慨万千。
玉徽垂眸,摩挲着袖中暖玉。父皇宠她,凡事都挑最好的给她,她什么都不缺。钱权宠爱都有,可如今……身边的亲人都留不住。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碟冷硬的枣花酥上,母妃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她记得母妃总是小意温柔,对着父皇时,那双总是带着点忧郁的眸子会亮起光,小心翼翼地盼着,也小心翼翼地守着。
枣花酥温在暖炉上,等的是父皇,也是那点微薄的、不敢言说的念想。
玉徽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凉透的酥皮,指尖传来僵硬的触感。她拿起一块,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送入口中。
这冷硬的口感,让她想起母妃临终前冰冷的手,想起遗光姑姑日渐沉默的背影,想起自己肩头沉甸甸的、不敢有丝毫懈怠的责任。
“殿下。”
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进来禀报。
“四殿下那边传话说,新棉袄很暖和,七殿下也穿上了,乳母仔细着呢。四殿下还说……说请您别太忧心她,她乖乖喝药,不贪玩。”
玉徽心头一酸,婳儿才多大,就知道宽慰姐姐了。那孩子自小体弱,心思却格外敏感细腻。
她点点头,声音有些发涩。
“知道了。让婳儿好生歇着,晚些时候本殿去看她。”
那宫女应声退下,玉徽坐在榻上,将头埋进掌心。眼泪无声地落下,落在枣花酥上,落在那冰冷的、僵硬的花瓣上。
她心中翻涌的,是对弟妹未来的忧虑,是对母妃早逝的哀思,是对父皇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复杂心绪,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感。
再受宠,也无法左右皇嗣的归属。
葳蕤轩里那棵老柿子树,终究没熬过这场骤然压境的寒潮,枝头仅存的几颗柿子,也在十一月的朔风里冻得发黑发硬。
裴韫欢静静地看着柿子树出神,寒风卷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她伸手接住一片枯叶,喃喃自语。
“连这棵树都……”
臻娆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娘娘萧瑟的背影,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知道娘娘在想什么,瑶夫人时不时送些助孕暖宫的汤药,娘娘自是不愿冒险用,却也过去十一载了,仍住在这最初的葳蕤轩里。
湄宓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由远及近。
“娘娘,府里……递了信进来。”
裴韫欢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湄宓递上来的那封火漆完好的家书上。
新昌伯府的徽记,一个小小的“裴”字。
她拆开信,父亲那熟悉的、带着点刻意疏离的端正字迹跃入眼帘。无非是些寒暄问安,叮嘱她谨守宫规,侍奉君上。字里行间,滴水不漏。
目光滑到信笺末尾,一行小字刺入眼帘。
“新纳之崔氏,性颇柔顺,日前延医请脉,言其脉象滑利,似有弄璋之喜。家中上下皆安,勿念。”
新纳的崔氏?弄璋之喜?
裴韫欢突然笑了起来,垂眸看着手中的家书,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花来。片刻后,她将信纸轻轻一折,递还给湄宓,语气淡淡。
“收好。”
她转过身,看着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父亲年过花甲,竟又得了喜讯。九百户的食邑,养着府中三十几房姬妾,子嗣繁茂,多一个或少一个,于新昌伯府,不过是锦上添花或雪上加霜的区别。
可对她裴韫欢呢?
臻娆和湄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