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仪殿内,御制银叶炭烧得极旺,顾明宁坐在案前,手持一卷书,却未翻动分毫。
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衣裙,衣袖间隐隐可见暗纹绣线,发髻上只簪了几朵玉制的秋菊,简朴中带着几分雅致。
“夫人。”
瑜珠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封尚未开启的信笺。
“河间老家来的信,是二老爷府上送来的。”
顾明宁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信笺,拆开信封,是二伯母写来的,言辞间充满了激动与感念。
信中言道,二伯顾仁,日前已得圣上明旨,擢升为奉车都尉!
这虽非显赫至极的实权要职,却是天子近侍,掌御乘舆车马,位在九卿之下,秩比二千石。
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顾家沉寂多年后,终于又有人重新站到了距离皇权最近的位置上。圣眷未衰,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顾明宁手指微颤,将信纸攥得更紧,心中激动难抑,眼眶也不禁微微泛红。
她想起父亲顾子嘉,那位曾叱咤西域的都督,病逝后得追赠承义侯,荣光却未能荫庇家族太久。
族中子弟凋零,过继的嗣兄顾佑祥承了爵位,却也只是守成。二伯顾仁为人勤勉忠厚,却一直仕途平平,未曾想在这般年纪,竟得了如此恩典。
一丝暖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悄然升起。这是皇上对顾家、对她顾明宁这些年安分守己、抚育皇嗣的肯定?还是……仅仅是对二伯个人能力的认可?
瑜珠乖巧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候着。
顾明宁微微颔首,将信纸仔细折好,递给瑜珠。
“收起来吧。给二伯母回信,代本宫贺喜二伯,叮嘱他务必勤勉当差,不负圣恩。也……告诉家里,本宫一切安好,勿念。”
她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瑜珠知道,夫人心里是高兴的。她应了声“是”,小心地将信收起,又瞥了一眼榻边小几上放着的温补汤药。
榻的另一侧,春妍正靠着柱子,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又陷入了瞌睡中。
瑜珠低低地唤了声。
“春妍醒醒。”
春妍猛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
“啊?什么?夫人叫奴婢?”
顾明宁被她逗笑了,摆摆手。
“你又偷懒了不是?”
春妍撒娇般地凑到她身边。
“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就是昨晚没睡好……”
顾明宁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
“你呀,夜里别偷吃夜宵,不然又该肚子撑得睡不着了。”
春妍闻言,顿时苦了脸。
“夫人,您就饶了奴婢吧,夜里不吃饭,饿得慌。”
顾明宁失笑。
“你这丫头,罢了罢了,下次不许再吃撑。”
又转向瑜珠。
“瑜珠,你替本宫收拾些补品出来,派人给二伯母送去。”
瑜珠笑着应下。
“夫人放心,瑜珠会亲自盯着人准备的。”
顾明宁满意地点点头,瑜珠做事稳重细心,她很放心。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不久前的重阳宴。那场精心筹备的百戏,尤其是压轴的象人狮舞,确实精彩。
鼓乐喧天,群狮腾挪,气势磅礴又暗合古礼,连素来刻意端凝的皇后都露出了赞许之色。皇上那句“颇得古礼精髓”的评价,更是让她面上有光。
然而,这份光彩之下,却嵌着一根细小的刺——谢蓉婷。
那个出身不高、容貌不过中人之姿、沉寂在麟趾宫偏殿多年的谢少使。她竟能通晓那些生僻的古礼仪轨,还能让鼓吹署那些粗豪的象人心服口服地配合?
武承华那个滑头,为了保自己的位置,竟敢绕过她直接用了谢蓉婷!皇后看似无意、实则精准地在御前提及谢蓉婷的功劳,更是将此人推到了风口浪尖。
顾明宁端起小几上微温的药碗,轻轻吹了吹。
她并非容不下人,宫中妃嫔众多,各有手段,她早已习惯。只是谢蓉婷的崛起,太过突兀,也太过……精准。
精准地抓住了鼓吹署的痛点,精准地利用了武承华的困境,最终精准地在御前露了脸。
云嘉霏的影子,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氏曾是云嘉霏的人,虽云氏已倒,焉知没有暗线留存?
顾明宁体质本就不强,近来劳心筹备重阳宴,又添了这桩心事,更觉精神有些短乏。一阵凉风从窗隙钻入,她忍不住掩唇轻咳了两声。
“夫人!”
瑜珠立刻上前,取来披风将她裹住,春妍也紧张地赶紧去关窗。
“无妨。”
顾明宁摆摆手,压下喉间的痒意。
“只是秋风起了。”
“夫人可要保重身体。”
瑜珠轻轻揉捏着她的肩膀,语气关切。
“入秋了,天气越发凉起来,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注意了。”
顾明宁但笑不语。
她身子娇弱,这是顾家众人皆知的事。自幼便是如此,大病没有,小病却不断,且身子弱的人往往多思虑,心中烦闷,又常感疲惫。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虚弱的状态。
二伯的升迁是喜事,是家族重振的契机,但也将她顾明宁和顾家更紧密地绑在了皇帝的目光之下。
而谢蓉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变数,就像棋盘上一颗不知会落向何处的棋子,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顾明宁将药碗放下,轻声道。
“去把谢少使的履历拿来,本宫要再瞧瞧。”
瑜珠应声去了。
她则轻轻闭眼,眉头微蹙,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今年秋来得早,葳蕤轩里的柿子树也结出了果实。
臻娆望着树上沉甸甸的柿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娘娘,奴婢帮您摘几个尝尝鲜?”
裴韫欢正坐在树下看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
“…嗯。摘几个红透的,别伤了枝桠。”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新做的紫雾色盘金彩绣提花棉斗篷,风帽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下颌尖俏,却也掩不住眼底一丝恹恹的倦怠。
湄宓捧着个黄铜手炉从殿内出来,小心塞进她微凉的掌心。
“娘娘,仔细风扑了头。瑶夫人那边新赐的暖身方子熬得了,您进去用些?”
裴韫欢垂眸看着手中的手炉,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往殿内走去。
“娘娘……”
湄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方才……前头递了消息进来。”
裴韫欢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她知道湄宓口中所谓的“消息”意味着什么。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若说没有关联,那便是掩耳盗铃了。心中虽已隐隐有了预感,她还是淡淡开口。
“何事?”
湄宓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尚书台……徐通徐大人,皇上已下旨,解除关押,官复原职,仍任六品尚书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