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师大人的位置定了,出乎意料,定了正清门的小师妹。
在刚结束的正道大会上,戴曦烨不仅过五关斩六将,而且还在决赛中力压龙虎山继承人凌霄一举夺魁,名震阴阳界。
按照旧例,龙师大人传给谁就基本上宣告了未来的接班人,玉祈府从西汉武帝时期设立,传到如今更是一贯以立嫡以长。
张灵玉背后是京城的势力,对稳固玉祈府大权有长足利益;而戴曦烨一没家世二没背景,从前还是个从人贩子手里捡回来的小丫头,除了能打些,没别的优势。
玉祈府那帮子老人们纷纷上书老掌门抗议,可结果第二天就把龙师掌印给了戴曦烨。
不出一周,张灵玉南下西川提亲,不知所踪。
……
凌霄瞥了一眼故作深沉的张灵玉,“你当时在西川失踪后,她痛哭了三日。”
张灵玉叹了口气,眼里浮现出心疼之色,“我本以为师父会和她说明一切的……可没想到,师父又利用了她。”
张灵玉话里藏着的暗喻不言而喻。凌霄眼底尽是挣扎,看着穹顶内正难过落泪的戴曦烨,终究不过是无可奈何,道:“那段时间龙虎山上事务繁忙,我没有在她身旁。”
张灵玉自小和西川老祖宗的孙女有姻亲,后来老掌门借这个机会派他去西川提亲,实则是借着西川内乱,暗度陈仓,张灵玉跟着父亲旧部规划到了抓妖局。
当时的玉祈府早已江河日下,颓废之势愈渐凸显,而正清门纯正的血脉,绝对不能立于危墙之下。
老掌门为了玉祈府,为了正清门,下了一盘二十年的大棋。
戴曦烨的成长足以惊为天人,老掌门的筹谋更胜一筹。她这枚棋子,这个挡箭牌,不但保了张家和正清门,更是对抓妖局和魔道是一枚极具威胁的炸弹。若是她有命数,或许能让玉祈府力挽狂澜。
“老掌门骗了她,她便带着叔衡夜袭西川。”
凌霄淡淡的说,像是再重复一件早已烂熟于心的事,却提不起任何爱恨情仇,“西川的危机被她直接根除,他们唯一拿得出手的底牌,万年蛊也被她顺手除掉——这无疑是把抓妖局跟西川得罪遍了。”
张灵玉一惊,“你说她把万年蛊斩了?”
凌霄点了点头。
“西川动乱,本是你那未婚妻家想要夺权,她们家历来亲向抓妖局,你师父这步棋堵死了她所有后路,还趁机重创了抓妖局在西川的势力。”
“师父他……是把她往绝路上逼。”
过往云烟历历在目,凌霄站在那里,孤零零的,这么多年,只有他记着戴曦烨,替她记着所有的恩怨。
“你师父从不把她当人看,自然从未替她考虑过任何前程。”
“我……”
看着张灵玉又自责又心痛的表情,凌霄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当初挑中了她,不就是替你们玉祈府挡灾的吗,这副惺惺作态又是何故。”
在凌霄眼里,张灵玉是个占了所有便宜,又爱胡作非为的公子哥儿,张灵玉皱了皱眉,“凌霄,你知道我……我后来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当初为何选择离开?你会不知其中缘由?”凌霄的声音突然拔高几度,一道锋利的眼神瞥了过去,“以你的身份和你爹的势力,若不是你怯懦,没有人会反对你继任。”
张灵玉沉默了。
是人就会有弱点。
凌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开,道:“我不是她,当然也没资格掺和你们玉祈府的内事。只是一点,我想不明白。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为何还要回头?”
“我只是想让她过的好。”
“你凭什么?”
凌霄这句话将张灵玉噎的死死的,他如今什么都没有。单凭一腔热忱而已。
“我不是心疼你,只是不想看着她受过的苦付之东流。”凌霄吐出一口气,“我是没想过,她现在居然还会心甘情愿的为你们收拾烂摊子,张灵玉,你永远欠她的。”
张灵玉仰着头,觉着那段时光有些遥远。
戴曦烨的苦难,更是遥远。
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之前他觉得戴曦烨的付出是理所应当,也不怪他,要怪就怪这能要人命的参差,他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怎么会一开始就瞧得起靠着他们施舍才能过活的奴隶。换言之,应该是戴曦烨欠他们的。
错了,是他永远欠她。欠她本该明媚无忧的童年,绝不是痛苦阴暗的折磨,欠她本是王族贵女,却被设计贩卖成奴隶的命运。
天要亡他张家赔给她,理所应当。
在这一刻,张灵玉第一次认清因果轮回,善恶报应。
凌霄摇了摇头,嘴角自嘲的笑了笑,“自那以后,正道对她的口诛笔伐从未停止,西川抓妖局视她为心腹之敌,就在她统领兵权的半年后,抓妖局宣战。”
“龙师在汾河之畔应敌,玉祈府高层却临阵退缩,不仅派人没收了刀枪棍棒,八千子弟赤手空拳对着那抓妖局过万精英,最后仅存八百。”
“后来那八百人就被俘虏到了京郊西山,锁在地宫里,现在是生是死犹未可知。”
凌霄的话平淡如水,可传到张灵玉的耳朵里,是惊涛骇浪。
“这是和平时期正道里最惨烈的一战,自那以后玉祈府实力锐减,抓妖局一时权势鼎沸,阿烨被重创,你师父他便幽禁了她,那段日子,只有夏择凌寸步不离的陪着她。”
张灵玉呼吸一紧,他懂她,所以知道戴曦烨平生最渴求的,不过是那一点最简单的自由罢了。
“再后来,东瀛在金陵私设法阵,意欲对三十万军魂下手,正道率先对东瀛阴阳师宣战,可玉祈府有戴曦烨这张王牌在,抓妖局朝你师父低头了。”
张灵玉皱起了眉,“所以她又被派去东瀛了?”
凌霄摇了下头,“玉祈府派出了夏择凌。”
张灵玉不傻,又从小跟着老掌门生活,一下子就能想到他的用意,无非是变相的逼迫她去趟这趟浑水。
戴曦烨明白,又吃了那么多算计的亏,绝对不会轻而易举的参与东瀛一事。可事关夏择凌,她不能坐视不理。
当年的三人组是未来正道最强悍的实力,自然遭到正魔双道的忌惮。虽然夏择凌作为武先生,实力不输戴曦烨和凌霄,但他心性纯善,太过刚直,戴曦烨怎会放心他只身前去。
就像张灵玉深陷星河司命悬一线,她会拼了命去与不知比自己强大了多少倍的圣魔主抗衡。
在阴阳界,稍错一步便是深渊。
“你师父从来只会独善其身,就像戴曦烨私自跟着夏择凌到东瀛,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倒是撇的干干净净。”
凌霄深吸一口气,“如此自私,玉祈府如何兴盛。”
张灵玉不语,师父的谋划,向来不与他说,他也从来看不透,只是师父让他安心,这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他信了。
只不过张灵玉以为是他们师徒三人会越来越好。
他们二人就那样相对静默着站在一方穹顶之下,仰头看到的是他们梦中思念至极,现实却无法触碰之人。凌霄眼神悲戚,尽管早已在心腹颠倒多年,可那段过往如刀割喉,太过悲凉。
不出所料,抓妖局想要借此机会再创玉祈府,伙同东瀛阴阳师给正道子弟下圈套,不分敌我。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收到了错误的信息,导致玉祈府弟子接连重创,甚至戴曦烨也一时被困地宫,无暇脱身。
而夏择凌被困阴阳师万魂阵中,一代天骄,刚及弱冠,便战死东瀛,魂飞魄散。尸身被阴阳师炼就式神,永世不得回归中土大地。
而那错误的信号,却是凌霄发出的。
挚友的背叛与消亡对于戴曦烨来说,是致命的折辱与打击。
只记得那年东瀛历经了一场好大的地震,最鼎盛的阴阳师家族阖族覆灭,旗下式神魂飞魄散。
血海尸山之上,静立着一位黑衣少女,手持弱水,犹如地狱走来的阿修罗。
……
戴曦烨为了夏择凌屠尽他们全族,其中的式神也被她尽数斩灭——包括被炼化的夏择凌。
夏择凌那么骄傲的人,不仅如此,华夏子孙也绝不会委于倭寇之下。
“她当时杀红了眼,失了智,抓妖局的人赶到时,发现了那位串通东瀛的高层的尸身,于是借此机会要出兵发难玉祈府。”
张灵玉一下子尽数了然了,那一战后,玉祈府哪里还有兵将可用。
虽戴曦烨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但老掌门却剜掉了她拥有瞳术的眼睛,废去了修行的术脉,收回了一切玉祈府施舍给她的东西,将她逐出了玉祈府,押送京城,以平抓妖局之怒。
她历经了千辛万苦,失去了所有的真情,才得以生还。
后来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许只有天知道。
若说东瀛一战是她的劫难,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是一枚自爆的棋子。被所有人利用,玩弄,到头来还要被上天惩罚,永远的活在痛苦之中。
午夜梦回,痛心疾首,无人可替。
一种名为窒息的感觉从心底传来,泪水宛如暴雨般汹涌,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瓣悲伤的记忆。每一个记忆,都刻着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人无法触及。
轻描淡写的一段记忆,但腥风血雨就是她的十年。
凌霄静立在那处,如秋夜中迷离的孤灯,藏着无尽的忧伤和寂寞。他后悔这么做吗,现在的场景或许已经给出答案。
这场博弈,不会有谁是胜利者。每一个人站在自己的位置审视世界,维护自己的利益,以求站的更直更挺。
可惜戴曦烨没有,天下之大,竟没有能容她的位置。
就像是一瞬烟火,短暂的点亮过这方沉寂的死水。
“竟不知二位竟如此有雅兴,却拿别人的苦难当佳作,真是佩服。”
二人的身影一怵,率先转身的是凌霄。日思夜想的模样终于出现在他可以触摸的范围中,他一瞬失神,竟有些害怕,不知作何。
戴曦烨身披雪白长袍,头顶上还有方才刚落的细雪。在穹顶的照射下,一张清秀的脸竟有些美丽诱人。
张灵玉转过身去,在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看不清情绪。
她跟师父简直一模一样,爱算计,深沉,叫人看不出高兴还是悲伤。
可她唯独不自私,她爱所有人。
戴曦烨拖着长袍,往前走了两步,看向头顶的穹顶,画面定格在了那抹背影。
血海尸山上的恶魔。
“哥哥舟车劳顿,我当是回了京城。再如此乱跑,出了事我可再受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