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干时,叶徽已经站在了陈家后院那扇斑驳的木门前。门上的铜锁泛着诡异的青绿色,锁眼周围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与这个季节应有的温度极不相称。陈墨跟在他身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条淡紫色丝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从没来过这里。\"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小时候想偷偷溜进来,被爷爷打了二十戒尺。\"说到\"戒尺\"二字时,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仿佛那疼痛至今仍在骨子里留着印记。
吴伯佝偻着背,从腰间取下一把古旧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时,竟自行转动了半圈,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锁的另一侧同时拧动了机关。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一抖,钥匙差点掉落在地。
\"这门...\"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有时候会自己开...\"
叶徽伸手推开门轴,陈年的木料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阴冷的气流迎面扑来,带着腐朽的丝绢味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气息。库房内光线昏暗,仅有几缕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挤进来,在尘埃密布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金丝猴从叶徽肩头跃下,轻盈地落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它的鼻翼快速翕动,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幽光:\"有血的味道...还有...\"它的尾巴突然炸开,\"死人的头发。\"
库房正中,一台巨大的缂丝机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黑漆木架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油腻的光泽,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五色丝线整齐地缠绕在机杼上,每一根都干净得不染纤尘,与四周厚厚的积灰形成鲜明对比。
叶徽缓步上前,脚下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缂丝机上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织锦,图案只织了一半——那是一池锦鲤,水面泛着细密的波纹,正中央的鱼背上有一道金纹,形如出鞘的利剑。织到一半的鱼眼处空着,像是正等待什么人来完成点睛之笔。
\"就是它。\"叶徽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库房中格外清晰。他的指尖轻抚过缂丝机的框架,木质触感冰凉滑腻,不像寻常木头,反倒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骨骼。
金丝猴跳上机架,爪子灵巧地拨弄着一根金线。那线在昏暗中也闪着诡异的光芒,像是掺入了某种会发光的粉末。\"这线是用人发缠的。\"它凑近嗅了嗅,突然打了个喷嚏,\"还混了血...陈年的血。\"
陈墨倒吸一口冷气,绣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撞上了身后的樟木箱。箱盖微微移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缂丝卷轴。最上面那卷的锦鲤眼睛在暗处泛着红光,像是浸透了鲜血。
叶徽俯身查看那幅半成品。织锦上的锦鲤栩栩如生,鳞片用了特殊的织法,在光线下会随着角度变化而闪烁。鱼眼处虽然空着,但周围已经用黑丝勾勒出了轮廓,只需最后几针就能让它\"活\"过来。织锦下方还有几行小字,用的是明代官话:
\"以魂饲鱼,以血养珠,契约既成,世代相续。\"
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笔都像是用尺子比着绣出来的。最末的\"续\"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变成了一条游动的小鱼形状。
吴伯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木地板上。\"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地板缝隙,指甲缝里立刻渗出了血丝。
叶徽的目光扫过库房角落。那里堆着七八个同样制式的樟木箱,每一个都上了锁,锁眼周围凝结着同样的白霜。他走向最近的一个,手指刚碰到箱盖,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
箱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混合着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卷缂丝作品,每一卷都裹着暗红色的绸布,用金线捆扎。最上面那卷的绸布已经褪色,露出里面锦鲤的一只眼睛——那眼睛是绣上去的,却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在注视着开箱的人。
叶徽小心地展开它。这幅缂丝比机杼上那幅更加精美,池水用了七种不同的蓝色丝线织成,在光线下呈现出流动的质感。锦鲤的鳞片上点缀着细小的金箔,随着角度变化而闪烁。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背面的图案——那是一份精细的族谱,用金线绣在深蓝色的底料上。陈鸿儒的名字旁边画着一条小鱼标记,而往上数代,有几个名字被朱砂圈了起来,旁边绣着一个小小的锁链图案。
\"原来如此...\"叶徽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库房内凝重的空气,\"陈家的富贵,是用人命换来的。\"
陈墨的脸色瞬间惨白:\"你说什么?\"
\"缂丝通'刻死'。\"叶徽指向那行小字,\"你们陈家祖上有人用这门手艺做了阴间契约。\"他的指尖停在族谱上那几个被圈起的名字上,\"这些就是祭品。以活人魂魄喂养池中锦鲤,换取家族兴旺。\"
金丝猴突然竖起耳朵,尾巴上的毛全部炸开:\"那老头要撑不住了!\"它的声音尖锐刺耳,在库房内回荡。
仿佛回应它的预警,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是家具倒塌的巨响。整座库房都随之震动,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形成一片朦胧的雾霭。
叶徽迅速从缂丝机上抽出一根金线。那线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几乎割破了他的手指。他又从袖中取出那枚已经碎裂的紫檀佛珠,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上还沾着陈墨的血迹。
\"帮我按住这头。\"他将金线递给陈墨,自己则咬破食指,在佛珠碎片上画了一个古怪的符号。鲜血渗入木纹的瞬间,碎片竟然微微颤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轻响。
陈墨的手指刚碰到金线,就\"啊\"地一声缩了回来——那线像是有生命一般,自己缠上了她的手腕,勒出一道血痕。更可怕的是,金线正在慢慢变成红色,像是正在吸食她的血液。
\"别动!\"叶徽厉声道,\"它在认主。\"他的眼睛在昏暗处泛着琥珀色的光,与金丝猴如出一辙。
猴子跳过来,用牙齿咬住金线另一端,含糊不清地说:\"快点儿!那东西要出来了!\"它的尾巴紧紧缠住机杼,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
叶徽将染血的佛珠碎片放在缂丝机中央,那里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凹槽,正好容纳碎片。然后他的双手飞快地拨动机杼,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次。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机器竟然自己运转起来,发出\"咔嗒咔嗒\"的轰鸣声,像是无数牙齿在相互碰撞。
随着机器运转,库房内的温度急剧下降。陈墨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挂在她的睫毛上。那些堆放的缂丝作品无风自动,一幅幅展开,上面的锦鲤竟然开始游动!鱼尾拍打丝绢的声音起初如同细雨,转眼间就变成了暴雨般的轰鸣。
\"它在反抗!\"金丝猴的牙齿深深陷入金线,嘴角渗出血丝,\"快点完成图案!\"
叶徽的手指在丝线间穿梭,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缂丝机上,那幅未完成的作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补全——池中多了一尾新的鱼,通体漆黑,只有眼睛是金色的。那鱼的姿态与其他锦鲤截然不同,不是优雅地游动,而是像一支箭般直刺池底。
当最后一根丝线就位时,整个库房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了,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那些展开的缂丝作品缓缓合拢,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细心整理。
下一秒,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接着是什么东西重重倒地的闷响。库房的窗棂剧烈震动,几片碎瓦从屋檐上滑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缂丝机上的作品完成了——池中所有锦鲤都朝一个方向游去,形成一道红色的漩涡。而那条新织的黑鱼独自停在原地,眼睛直视着观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与陈鸿儒如出一辙的诡异微笑。
金丝猴松开嘴,金线\"啪\"地一声断开,断口处渗出几滴金色的液体,落在木板上发出腐蚀的\"滋滋\"声,烧出几个小洞。
\"结束了?\"陈墨颤抖着问。她的手腕上,被金线勒出的伤痕已经变成了淡金色,在皮肤下微微发光。
叶徽看向库房外。阳光已经完全穿透了窗棂,空气中的尘埃在光线下闪闪发光,像是无数细小的金粉。远处传来惊慌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他轻声说,目光落在那幅完成的缂丝上,\"才刚刚开始。\"
黑鱼的眼中闪过一丝金光,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它闭眼的瞬间,整个池水图案突然活了过来,水面泛起真实的波纹,所有锦鲤齐刷刷地转向库房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