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叶徽在陈府东厢房的黄花梨架子床上睁开了眼睛。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绵密如织，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昨夜与首长对弈到子时的疲倦还残留在眉骨之间。床头的鎏金珐琅自鸣钟刚走过五点，案几上的青瓷烛台里，最后一截蜡烛正淌着暗红色的泪。
\"叶先生醒了？\"
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是陈府的老管家福伯。这位跟了首长三十年的老兵总能在叶徽醒转的第一时间出现，仿佛整夜都守在廊下。
\"进来吧。\"
叶徽披衣坐起，丝质里衣滑过腰侧时，他下意识摸了摸右肾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施针后的酸胀感。三个月的调养，这具身体总算恢复了六七成元气。
福伯端着黑漆托盘轻手轻脚地进来，盘中除了一盏冒着热气的药茶，还有张对折的洒金笺。叶徽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留的——纸笺边缘沾着极淡的玫瑰膏子香，整个陈府会用这种民国闺秀熏香法的，只有首长的孙女陈墨。
「寅初观鱼，见君房灯未灭。红鲤今晨拒食，鳃有蓝斑，疑是去岁扬州案再现。爷爷说等你用过早膳再看，我猜你必定即刻要来——茶里加了安神散，趁热。」
字迹挺拔中带着几分恣意，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是写字人突然被什么打断了思绪。叶徽用指尖摩挲着那个\"猜\"字，想起半月前这丫头在藏书阁与他争辩《孙子兵法》注疏时不服输的眼神。
\"陈小姐天没亮就来了，\"福伯将药茶放在床头的紫檀小几上，\"特意嘱咐要用建窑兔毫盏盛药，说叶先生嫌官窑太俗。\"
叶徽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他确实在三天前的茶会上随口提过喜欢宋代建窑的含蓄之美，没想到这丫头不仅记住了，还能从首长收藏的数百件茶具中准确找出来。
茶汤入口微苦，后调却泛着奇异的甘甜。叶徽突然皱眉，这味道...
\"陈小姐现在在哪？\"
\"说是去实验室取检测仪了。\"福伯正要退下，又补充道，\"对了，周家的小少爷昨晚送来两盆蓝睡莲，首长让人摆在锦鲤池边上了。\"
叶徽瞳孔骤然收缩。他放下茶盏掀被下床，腰间玉坠撞在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家——正是与陈家争夺西南稀土矿的竞争对手，而\"蓝睡莲\"三个字让他想起前世一桩旧案。
光绪二十三年，扬州盐运使赵大人暴毙，死前唯一异常就是书房新添的蓝睡莲。后来叶家老太爷验尸时发现，那花茎中空，注满了从西域传来的\"蓝泪\"剧毒。
\"备伞，我去锦鲤池。\"
雨比想象中更大。叶徽撑着福伯递来的油纸伞穿过回廊，青石板上积水的反光里，他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这具身体经过调养虽然不再病弱，但眉宇间总笼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像是永远睡不够似的。
转过第三道月亮门，锦鲤池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清晰。池边站着个穿蓑衣的身影，银白的发梢从竹笠下露出来，正是退居二线的陈首长。老人手持一根湘妃竹钓竿，线垂在浑浊的池水里，却不见浮标。
\"小叶来了。\"首长没回头，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格外苍老，\"你猜这池子里还剩几条活物？\"
叶徽收起伞走到池边。水面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十几条价值连城的锦鲤翻着肚皮浮在水面，鱼鳃开合的速度慢得惊人。最引人注目的是池中央那条红白相间的\"昭和三色\"，它曾是首长的掌上明珠，去年在日本锦鲤大赛上夺过魁首，此刻却像块褪色的破布般漂在水面。
\"什么时候发现的？\"
\"寅时正刻。\"首长终于转过身，叶徽这才发现老人眼里布满血丝，\"墨丫头晨跑时看见池水变色，那会儿鱼已经开始翻肚了。\"
叶徽蹲下身，食指探入水中。指尖刚触及水面就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迅速缩回手，指腹已经泛红——水中有腐蚀性物质。更诡异的是那股甜腥味，像是腐烂的桂花混着化学药剂，与记忆中\"蓝泪\"毒的味道有七分相似。
\"周家送的睡莲在哪？\"
首长用钓竿指了指假山后。两盆通体湛蓝的睡莲摆在汉白玉基座上，花盘足有碗口大，花心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叶徽走近细看，发现花瓣背面凝结着细小的透明晶体，在雨中闪着诡异的光。
\"说是澳洲新品种，夜里会发光。\"首长冷笑，\"周家小子亲自送来的，还特意强调要摆在离我晨练最近的位置。\"
叶徽折断一根花茎，乳白色的汁液滴在石板上，立刻冒出细小的泡沫。他蘸了些汁液放在鼻下轻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没错，是改良版的\"蓝泪\"，混入了现代化学铊盐，毒性更隐蔽。
\"不是冲着鱼来的。\"叶徽用手帕擦掉指尖的汁液，\"您今早可碰过这花？\"
首长摇头：\"墨丫头不让碰，说等你看过再说。\"
叶徽心头微动。这丫头比他想象的更敏锐。正要开口，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墨抱着台便携式检测仪冲进亭子，白大褂下露出浅碧色的旗袍下摆，发梢还滴着水。
\"铊含量超标两百倍！\"她将检测结果塞到爷爷手里，转头看向叶徽时眼睛亮得惊人，\"和你猜的一样，是工业铊盐混合生物碱，通过睡莲的蒸腾作用释放在空气中——周家想让你明天签约时手抖。\"
最后一句话是对首长说的。老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孙女能看透这一层。叶徽却注意到陈墨说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玉镯——这是她说谎时的小动作。
\"不止如此。\"叶徽突然抓起陈墨的手腕，\"你刚才去实验室还发现了什么？\"
陈墨的瞳孔微微扩大。她腕间的羊脂玉镯触手生温，内侧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这是取样留下的痕迹。
\"...\"
\"睡莲根茎里嵌着微型挥发器。\"她终于坦白，\"德国最新型号，能在十二小时内持续释放毒雾。\"
首长手中的钓竿啪地折断。叶徽知道老人动了真怒——周家不仅要他签不了约，还要他当众出丑。在明天有外宾观摩的签约仪式上，若德高望重的老首长突然手抖心悸...
\"取半斤绿豆、三钱甘草来。\"叶徽突然说，\"再要一坛老陈醋。\"
陈墨皱眉：\"你要用《齐民要术》里的方子？那只能解生物碱，对铊盐...\"
\"再加这个。\"叶徽从腰间解下个锦囊，倒出三颗赤色药丸，\"化在水里。\"
陈墨接过药丸闻了闻，脸色骤变：\"朱砂？你疯了吗？这玩意...\"
\"不是普通朱砂。\"叶徽已经脱掉外衫，\"我用了特殊工艺祛除汞毒，剩下的成分能与铊形成络合物。\"
见陈墨还在犹豫，首长摆了摆手：\"照他说的办。\"
当材料备齐，叶徽将绿豆甘草碾碎倒入醋坛，又刺破中指滴入三滴血。陈墨倒吸一口凉气——那血竟带着淡淡的金色。
\"你...\"
\"别问。\"叶徽将混合物缓缓倾入池中，\"去准备二巯基丙磺酸钠，等鱼醒了注射。\"
水面顿时翻起大量泡沫，像是被煮沸一般。那些濒死的鱼突然剧烈挣扎，有两条甚至跃出水面。叶徽趁机捞起那条\"昭和三色\"，指腹按在鱼鳃处——若有懂气功的人在场，会看见淡金色气息正顺着他的指尖流入鱼身。
这是他从针灸铜人悟出的\"导引术\"，能暂时激活生物元气。随着气息流动，鱼鳃上的蓝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是普通投毒。\"叶徽突然捏开鱼嘴，\"您看这鳃丝上的结晶。\"
首长眯起眼：\"像是...\"
\"铊盐与皮脂腺分泌物的结合物。\"陈墨抢白道，\"周家控股的化工厂主要产品。\"
拐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老人脸上闪过杀伐之气，那是战场上淬炼出的凌厉：\"备车，我去见见周老狐狸。\"
\"且慢。\"叶徽拦住他，\"您若现在发作，反倒打草惊蛇。\"
\"你有更好的主意？\"
叶徽望向不远处的茶亭——那里摆着首长每日晨读必用的紫砂壶。他附在老人耳边低语几句，首长的表情从愤怒渐渐转为玩味。
\"妙。\"老人抚掌而笑，\"就按你说的办。\"
等首长离去，叶徽从药囊取出片龟甲，用银针刻了道避毒符埋在池边柳树下。这是叶家秘传的\"玄武镇煞局\"，能暂时隔绝毒物扩散。正要起身，突然一阵眩晕袭来——陈墨在茶里下的安神散开始起效了。
\"你早知道茶有问题。\"陈墨扶住他摇晃的身体，\"为什么不拆穿？\"
叶徽轻笑：\"你想试探我能不能辨毒，我总得给你个交代。\"
\"那现在试出来了？\"
\"差强人意。\"叶徽指了指她白大褂口袋露出的试剂管一角，\"下次用氰化物检测试纸记得藏好些。\"
陈墨的脸刷地红了。她正要反驳，池中突然传来哗啦一声——那条\"昭和三色\"竟完全恢复了活力，正欢快地甩着尾巴。
\"不可思议...\"陈墨蹲在池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齐民要术》里真记载过这种解毒法？\"
\"书上只说了绿豆甘草。\"叶徽看着雨幕中渐渐恢复清澈的池水，\"剩下的是我祖父的秘方。\"
他没说真话。那三颗\"朱砂\"里混了从针灸铜人内部刮下的粉末，这才是中和铊毒的关键。这个秘密，连陈墨也不能告诉。
当天下午，周氏集团突然宣布退出稀土竞标。晚间新闻播报其化工厂因\"环保问题\"停产整顿。叶徽在医学院实验室收到首长派人送来的锦盒——打开是枚战国时期的\"鱼肠剑\"仿品，剑身刻着两个小字：渔父。
他正琢磨其中含义，实验室的门被推开。陈墨端着杯红茶走进来，杯沿沾着淡粉色唇印。
\"爷爷让你明天陪他去钓鱼。\"她将杯子放在叶徽正在看的检测报告上，\"另：我的红茶好喝吗？\"
叶徽望向窗台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茶，突然意识到今早字条上的墨香与往日不同。他翻开药囊暗格，果然少了一包安神散——这丫头竟学会了下药试探。
\"下次直接问。\"他端起红茶一饮而尽，\"你祖父的'鱼肠剑'是什么意思？\"
陈墨的睫毛颤了颤：\"专诸刺王僚，鱼腹藏剑。\"她凑近叶徽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颈侧，\"爷爷的意思是——你现在是他的隐刃。\"
雨又下了起来。叶徽摩挲着剑身上的刻痕，想起前世父亲说过：真正的渔夫，从不会让鱼看见钓线。而此刻，他分明看见陈墨眼底映着剑光的倒影，明亮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