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最终消散于荒原的风中，余音却仿佛化作无形的涟漪，荡过山川，越过江海，轻轻叩响了天界南门。
第三日，天门洞开，两道金光如利剑般刺破云海，笔直坠向凡间边境。
金光敛去，现出两名身披曜日金甲、神情肃穆的仙使。
他们周身并无半分威压，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凡人无法理解的疲惫与惶惑。
边境荒原之上，他们并肩而立，在一众凡俗兵士惊骇的注视下，解下了象征天界威严的曜日金甲，那甲胄落地无声，仿佛卸下的并非金属，而是一段沉重无比的过往。
他们换上早已备好的素色布袍与草履，手中捧着一方温润通透、却无一字的空白玉牒，朝着边军营寨的方向，深深躬身，声音清晰地传遍四野：“我等奉天帝谕令，恳请面见此间‘守心之人’。”
守心之人？
边军将士面面相觑，无人知晓这名号究竟指向何人。
此事太过诡异，远非他们所能决断，消息层层上报，最终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送抵了皇城。
御书房内，当朝天子龙颜大怒，只觉是天界对凡间的又一次羞辱与试探。
一声令下，三万铁骑奔赴边境，誓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使就地围捕。
然而，大军尚未靠近那片荒原，异变陡生。
漫山遍野，那些本该在贫瘠土地上艰难求生的关脉幼苗，竟在瞬息之间疯狂生长。
它们的根茎如虬龙般破土而出，枝条交织缠绕，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绿色巨墙，墙上甚至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微光的小花。
铁骑的洪流，竟被这看似脆弱的植物之墙彻底阻断。
墙后，那两名仙使不避不惧，只是盘膝坐下，面对着凡间的方向，闭目低声诵念：“吾等奉命而来，非为收束，乃为……请律。”
他们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墙外剑拔弩张的兵士们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消息再次传开，这一次，却并非只在朝堂之上。
北方长城的古老烽火台上，一位守夜的老兵正对着寒风打盹，一缕即将熄灭的残烟在他面前缓缓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须发皆白，威严依旧，却带着深深的怅惘。
老兵认出，那是传说中早已消散的执法天神“老长老”的残念。
“昔年我执法天条，视凡人为蝼蚁，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人影的声音仿佛来自亘古，带着叹息，“今方知，真正持律者，并非手握权柄、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那些身处泥沼，明知作恶能获利，却依旧选择不作恶的凡人。”话音未落，人影便随风散去。
老兵怔立许久，次日天明，他听闻了边境仙使静坐被困之事，鬼使神差地，他用自己粗劣的陶碗盛了一碗刚烧开的粗茶，托人送到了那道绿墙之前。
墙内的仙使闻声睁眼，看到那碗茶，竟是郑重地起身，隔墙叩首，再由藤蔓的缝隙中接过。
其中一名仙使将茶一饮而尽，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此味……胜过天界琼浆万倍，只因它出自凡人之自愿。”
一碗粗茶，一句泪语。
此事如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在民间激起了千层浪。
茶馆酒肆，田间地头，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连高高在上的神仙都低头了，还说咱们凡人的东西好，咱们平日里，是不是对自己人太狠了些？”“是啊，为了一点小利就争得头破血流，值得吗？”人心深处的某些坚冰，正悄然融化。
朝廷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
皇帝再遣当朝国师，携带着太上道祖亲赐的“拘神符”前往驱逐。
国师于阵前捏动法诀，那道明黄色的符箓瞬间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燃尽长空，带着焚毁神魂的恐怖气息，直扑两名仙使。
火焰临身的前一刹那，整个凡间，从皇城宫阙到乡野茅屋，千家万户的门槛上，那道曾用以守护关公残魂的红纹，竟在同一时间绽放出温润却坚定的光芒。
一道道微光冲天而起，在仙使面前汇成一道无形却无法逾越的屏障。
咆哮的火龙撞在屏障之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是如骄阳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
更令人惊骇的是，那拘神符燃尽的符灰并未随风飘散，而是在地上缓缓蠕动，最终自动排列成了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天不可恃，唯心可依。”
国师见状肝胆俱裂，骇然欲退，脚下的泥土却突然变得松软，无数关脉藤蔓破土而出，死死缠住他的双足，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向下一拉，迫使他狼狈地跪倒在地。
他惊恐地抬头望天，只见晴空万里的云层之中，竟隐约浮现出万千百姓的面容，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沉默着，用一种平静无波的眼神凝视着他，仿佛整个凡间，正在无声地审判他一人。
西南边陲的苗寨之中，关羽的残魂感知着这一切。
天界确有悔意，但这悔意并不足以换来宽恕。
宽恕，从来不是廉价的。
他将一缕意念投向了寨中。
这里曾有一名巫祝，常年借“关公降灵”的噱头敛财骗信，欺瞒乡民。
那两名仙使途径此地时，听闻其事，竟放下身段，主动登门，恳请他代为向“关圣帝君”转达天界的忏悔之意。
巫祝只当他们是哪里来的疯子，冷笑着将他们拒之门外。
当夜，巫祝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寨中所有孩童都突然面色发青，集体昏厥，而他家中的墙壁上，则投影出关平那张怒不可遏的年轻面庞，声音如雷：“假托忠义者，比贼更毒！”巫祝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他踉跄着冲到门口，赫然发现自家的门框正中裂开了一道缝，一缕缕青金色的液体从中渗出，竟在门楣之上凝聚成了半柄寒光凛凛的断刀。
他颤抖着手将那断刀取下，次日一早，便将自己多年来骗敛的钱财当着全寨人的面付之一炬，而后背起药篓，走入深山，逢人便说自己是“赎罪人”。
仙使在凡间滞留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始终未能得到他们所求的那个“回应”。
最后一夜，月凉如水。
他们来到那面因承载了凡人信念而出现的巨大石碑前，焚起最后一炷香，郑重地将那方空白玉牒置于碑前。
而后，他们仰天长呼，声震寰宇：“请赐人间一法，以定天上之罪！”
话音落下，石碑正面那原本深刻的“心有所持”四字，忽然光芒一闪，寸寸褪色，直至消失不见。
紧接着，在石碑原本空白的背面，一行小字缓缓浮现。
那笔迹稚嫩，歪歪扭扭，仿佛是某个孩童用指尖蘸着墨水写下的一般：“你们也想做个好人吗？先从不说谎开始。”
几乎在同一时刻，九天之上，天界藏经阁。
那本被万法簇拥、作为天条总纲的《初律源典》，全篇金色的墨迹竟在瞬息之间尽数消失，化为虚无。
整部法典，只余下满纸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指纹压痕，仿佛在这一刻，有亿万生灵同时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立下了一个横跨两界的誓言。
一个前所未有的寂静笼罩了天地，这寂静里，似乎酝酿着一场比任何雷霆风暴都更加猛烈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