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港城
机场航站楼外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裹着残留的亚洲金融危机余震。这座城市刚刚从风暴中喘息,经济复苏起飞,股市楼市止跌,外资回笼,摩天大楼像是从废墟中抽出的新钢筋,闪着薄薄一层冷汗般的光。
22岁的女孩玛丽安娜拖着破旧的行李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瘦削。她的白球鞋旧得泛黄,身上穿的是打折店的制服长裙,袖口略显脱线。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菲律宾,却是第一次把钢铁森林的港城当作永久战场。
她背包的夹层里,藏着一封信,信封早已被反复摊开揉皱,内容是“郭氏家族人事部”发出的佣工录取通知函,包吃住,职责为“家务助理,全天候轮班,服从主雇安排。”
她英语发音标准干净,不懂粤语,只能依稀看懂简体的拼音标注。入境柜台里,移民官像扫二维码一样看她签证,盖章,放行。
航站楼外,一辆深灰色的宾利停靠路边,司机戴墨镜,举着一块小牌子:“郭氏”。
她上了车,窗外高楼林立,镜面玻璃中掠过她疲惫的倒影。她问自己,这座城市是否能让她还清父亲那场车祸欠下的债?是否能让她的母亲不再为买药而偷偷卖掉嫁妆?
她闭上眼,耳边响起父亲在她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家里现在只能靠你一个人了。”
那不是托付,是最后一根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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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湾·郭家二儿子郭维峻大宅
玛丽安娜走进郭家时,第一感觉不是奢华,而是安静得可怕。不是普通人家的温馨安静,而是一种训练出来的“应声即到”的静。她把鞋脱得整整齐齐,低头不发一语,跟着身边的总管穿过玄关、走廊、茶水间、女佣集体寝室。墙面是定制欧式石膏线条,所有门把手是抛光金属,连浴巾都有郭氏刺绣。
她分到的房间在最下层,和洗衣房在同一走廊。屋顶太低,她只能半弯着腰整理行李。床是简易折叠床,一张旧纸条贴在墙上:“晚9点—早6点,静音时段。讲话不得高于35分贝。”
她不敢说话,更不敢抱怨。这不是她从前工作的酒店,这是另一种职业剧场,一场她必须全程登台却无对白的戏。
“她看起来还干净。”这是太太郭林颂恩看见她第一眼的评价,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是像挑选一件新上架的银器。
当晚她就被派去主卧外守夜,因为郭林颂恩刚刚怀上了第三胎,需要24小时照顾。她的任务是守在走廊尽头,只要主卧灯一亮,就立刻出现在门边。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份工作比酒店前台更像“哨兵”。她坐在走廊木地板上,双手搓着冻僵的指节,望着天花板上不灭的夜灯,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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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总管拿来一套熨得笔挺的西装递给她:“郭先生叫你晚上九点送到书房。”
玛丽安娜点头,没有表情地收下。
她准时站在那扇漆黑的柚木门前时,手指轻敲了三下,门从里面被一只修长的手推开,郭维峻穿着一件熨得无褶的白衬衣,扣子松开了一颗。
他只说了一句:“你叫mariana?我记得。”
她点头,不敢多说。
他淡淡地笑了笑,目光如水银般滑过她的发际线和锁骨:“不要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郭家书房的地毯极厚,走上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像是特意为了让人“不留痕”。玛丽安娜站在门边,双手垂在制服裙侧,但郭维峻没有放她走。
“你做得不错。”他语气温和得近乎善意,指了指沙发旁的一瓶红酒:“坐一会,帮我倒杯酒。”
玛丽安娜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取出酒杯,按他指示的角度倒酒。她学过礼仪,这些动作干净利落,没有溢出。她的动作让郭维峻满意,他轻笑了一声,“你以前是酒店学校出来的?”
她点头,不说话。
“你本该去更高的地方。”他仿佛是安慰,又像是评估。
玛丽安娜只是低头,没有回应。她知道这不是一个真正可以对话的空间,她更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在跟她聊天。
那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晚。
不算强迫。他没动粗。他甚至有一点“体面”。只是那种体面,像是压着她头颅的丝绸绳索,一点一点勒紧,直到她喘不过气。
他说:“你很漂亮,不像那些老佣人。”
他说:“我会照顾你。”
他说:“你别怕,我不会让别人知道。”
她没有哭。她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从身体里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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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她被调去了“主管家”岗位,不再做清洁,而是负责郭太太的起居、饮食安排、家宴准备。工资上涨,待遇提升,没人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
郭太太开始越来越少出现在主楼,孕期反应强烈,几乎都住在别墅后院的静养区。整个主楼晚上几乎空空荡荡,只有她,和他。
每次“叫她来书房”的时候,都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没有人说破,没有人敢看。玛丽安娜学会了不出声,也学会了在走廊遇到其他佣人时装作若无其事。
她甚至学会了如何不让自己看起来悲伤。只有在凌晨打扫厨房的时候,她会偶尔盯着砧板上的那把菜刀,静静地想,如果割掉一段记忆,会不会疼。
三个月后,郭维峻站在阳台抽烟,玛丽安娜站在三米之外低头听吩咐。他突然回头说:“你知道你应该感激我吧。”
她没有动,只轻声答:“是的。”
他点点头:“你这种人,来港城就应该认清自己的位置。不然会摔得很惨。”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从来不是被“引诱”的,而是被“喂养”的。他像一个饲养员,精准掌握她的贫穷、恐惧、羞耻与沉默,并以此为锁链。她不是女仆,也不是情人,她只是一个被拴好的活体附属品,用来填补他权力想象中的私域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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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里,她在佣人房的浴室里独自干呕,止不住地吐。她不知道是食物出了问题,还是身体出了差错。
直到她在湾仔小巷的药房买下那根验孕棒,在公共厕所等着结果,望着那根测试棒缓缓显现出的红线时,她终于知道她怀孕了。她的静默不是惊慌,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空白,像一个终于走到尽头的迷宫,门打开了,却通向悬崖。
她独自走在夜晚的街头,车辆从身边匆匆滑过,霓虹灯在地面留下红蓝残影。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给母亲写信。信纸已经发黄,但她一直没寄,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妈妈,我在港城,有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她没有哭。
回到郭家大宅,她坐在洗衣房的冰冷瓷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干机转了一小时。她已经22岁,读过大学,也知道怀孕的法律后果,但她也清楚这不是马尼拉,不是她的地盘。她在港城,是一个外来劳工,没有资源、没有人脉、没有身份、没有退路。
这个孩子,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附着在她体内,无法被否认,无法被报告。她花了一周时间犹豫,她把每一个可能的对话预演了十次。
第八天,她鼓起勇气在夜里送茶时站在书房门口,轻声说:“先生……我有事想和您说。”
郭维峻头也没抬:“你可以等我打完电话吗?”
她静静点头,在沙发边等了整整四十分钟。他挂断后抬头看她:“说吧。”
玛丽安娜声音很轻:“我……怀孕了。”
空气里顿时凝滞。
她本以为他会吃惊,震怒,慌乱,甚至愧疚。但没有。
他只是抬眼看了她一秒钟,目光淡得像在审阅一份周报,轻描淡写地说:“你确定是我的?”
玛丽安娜呼吸微顿,点了点头。
郭维峻靠在椅背,指尖叩了叩桌面:“你自己不懂保护自己吗?现在让我来善后?”
她感觉那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脸上,但他没有停。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回菲律宾解决掉。干干净净,谁都不用知道。”他语气温和得像在谈股票止损。
“我不会不照顾你。你要知道你这条件,要不是因为我,你连港城都待不下去。”
她没有争辩,只是听着他说完。
他起身,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塞进她手中:“港币,我会安排司机送你去机场。”
她没有伸手,只轻声问了一句:“那……如果我不做手术呢?”
郭维峻停顿了一秒,脸上没了笑意:“那你自己承担后果。你可以辞职,或者我让人开除你。你也知道,我在这个圈子里说一句话,你以后在港城没人敢再雇你。”
那晚,玛丽安娜坐在出租屋的床垫上,窗外是尖沙咀的灯火通明,城市轰鸣如潮。她盯着那一沓钱,像是在盯着一份病理切片。
她明白这座城市不会救她。男人不会救她。制度不会救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他设定的剧本。
她在一张便利贴上写下几个字:“我不属于你。我的孩子也不会属于你。”
第二天,她辞职离开郭家,电话永不接听。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向,只带走了三套制服、一支体温计、一个磨损的行李箱,以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反抗,也是她注定会被毁灭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