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冷冽的嗓音从廊下传来,三人俱是一惊。楚衡不知何时站在了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玉佩泛着幽幽青光。
“主子!”白翎单膝跪地,其余两人也慌忙行礼。
楚衡缓步走到院中石凳前,袖摆掠过石桌上未干的露水:“接着说。”
青黛“扑通”跪下:“相爷恕罪,奴婢只是……”
“怕她想起来恨我?”楚衡摩挲着玉佩,忽然轻笑一声,“那就让她永远想不起来。”
月光在他眉眼间投下细碎的阴影,衬得那笑容格外瘆人。青锋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将青黛挡在身后:“主子,巫医说过记忆之事难料……”
“所以我现在就去见她。”楚衡起身,衣袂翻飞间露出腰间暗藏的瓷瓶,“你们守好这里。”
白翎眼尖地认出那是装“忘忧散”的瓶子——这味药能让人记忆混乱,用多了甚至会损伤神智。他张了张嘴,却在楚衡冰冷的注视下把话咽了回去。
夜雾渐浓,楚衡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青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闭嘴!”白翎厉声喝止,警惕地环顾四周,“你想让主子听见?”
主屋窗户突然被风吹开,床帐微微晃动,露出阿娩安静的睡颜。月光洒在她陌生的面容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白翎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说,”他干巴巴地开口,“萧二小姐会不会其实……”
“噤声。”青锋收剑入鞘,目光晦暗不明,“今夜我们什么都没说过。”
竹林中传来夜枭的啼叫,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青黛抹了把脸,默默走向主屋关窗。在合拢窗棂的瞬间,她似乎看见阿娩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像极了曾经萧宾月装睡时的模样。
竹林的尽头,雾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楚衡踏过湿滑的青苔,巫医的竹楼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檐下悬挂的骨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抬手叩门,指节刚触到斑驳的竹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巫医佝偻的身影隐在阴影里,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的光:“老身算着,楚相也该来了。”
楚衡踏入屋内,药草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墙角陶罐里浸泡着不知名的虫蛇,在幽绿液体中缓缓蠕动。他径直走到案前,袖中滑出那个装着“忘忧散”的瓷瓶,轻轻搁在桌上。
“我要她永远想不起来。”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眉眼森冷。巫医慢悠悠地拨弄着炭炉里的药渣,沙哑地笑了:“画皮蛊蚀记忆,忘忧散乱心神——楚相这是要造个傀儡?”
楚衡眸色骤暗,指尖一枚透骨钉已抵在巫医咽喉:“注意你的言辞。”
“老身失言。”巫医不躲不闪,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但记忆如流水,堵不如疏。萧姑娘今日能弹出《越人歌》,明日就可能想起更多。”
“所以我来找你。”楚衡收起暗器,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她今晨绣了这个。”
帕角歪歪扭扭地绣着半朵昙花——与萧宾月从前在萧府时常绣的纹样一模一样。
巫医盯着帕子看了许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音里混着古怪的笑声:“妙啊!画皮蚀骨却蚀不了魂,萧姑娘这是魂魄在自救呢!”
楚衡一把攥住她的衣领:“什么意思?”
“意思是——”巫医咧开缺牙的嘴,“除非楚相舍得将她变成真正的痴儿,否则记忆终有复苏之日。”
屋内陷入死寂,炭炉里爆出几点火星。楚衡松开手,缓缓抚上心口——那里蛰伏着噬心蛊,每月月圆都要发作一次,痛得他生不如死。可比起萧宾月可能恢复记忆的恐惧,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没有别的办法?”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巫医从药柜深处取出个乌木匣子,掀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匣中躺着只晶莹剔透的玉蝉,蝉翼薄如纱绢,腹腔中隐约可见蜷缩的虫影。
“同命蛊的变种,'长相思'。”她枯瘦的手指轻抚玉蝉,“种下后,宿主会渐渐淡忘最执念之事。但代价是……”
“说。”
“每逢遗忘一事,心口便如刀绞。”巫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而且此蛊无解。”
楚衡拿起玉蝉对着烛光细看,蝉腹中的蛊虫似乎感应到什么,微微颤动。他忽然想起萧宾月今早抚琴时,指尖在某个音节上无意识的停顿——那是她当年最爱的曲子,也是他们初遇时,她弹错的段落。
“能维持多久?”
“看造化。”巫医往炭炉里添了把药草,“三年五载,或者……”
“一辈子?”
“或者被遗忘之事突然复苏。”巫医咧开嘴,“就像洪水冲垮堤坝,所有记忆都会回来。”
楚衡收拢五指,玉蝉的翅膀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萧宾月今晨醒来时,迷迷糊糊唤了声“阿衡”,那是她与他前世纠缠才会用的称呼。
“种蛊。”
巫医并不意外,却还是确认道:“楚相想清楚了?若她某日突然想起一切……”
“那就到那日再说。”楚衡解开衣襟露出心口疤痕,“至少现在,她是我的。”
能偷得一日欢愉,便是一日。
——至于来日……
——来日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巫医将玉蝉放在他心口伤疤上,那蝉竟如活物般扒住皮肉,腹腔中的蛊虫顺着疤痕钻入血脉。楚衡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盯着案上那方绣帕。
“另一件事。”他咬牙忍过一阵剧痛,“噬心蛊……可有压制之法?”
巫医往炭炉里扔了把黑色粉末,火焰顿时蹿高半尺:“每月月圆前饮雄黄酒,可暂缓痛楚。但此法伤身,用多了折寿。”
楚衡系好衣襟,唇角勾起冷笑:“无妨。”
他本就没打算长命百岁。若真有萧宾月恢复记忆的那天,他宁愿死在她手里,也不要看着她再次离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