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腊月廿七,寒夜犹如一块沉甸甸的墨色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撷芳殿西暖阁内,摇曳的烛火昏黄而黯淡,将永琰那孤寂的影子,拉长后投映在铺展的《列女传》书页上,竟与完颜氏枕边那本边角磨破的《御制数理精蕴》悄然重叠。扉页上以胭脂写下的 “算理通于妇道” 几字,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陡然幻化成记忆里《清史稿》上冰冷的铅字。
永琰的目光瞬间被这些铅字锁住,心中涌起一阵剧痛。那是乾隆四十六年才结案的甘肃冒赈案,王亶望等人丧心病狂,竟侵吞赈灾银二百八十一万两之巨。而案卷中夹着的《灾黎册》,更是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刺痛他的灵魂——上面白纸黑字记录着三百万灾民正流离失所,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求生。这些数字,像一根根尖锐的冰棱,直直地刺进他的瞳孔,他强忍着内心的悲愤,将这痛苦深深压进眼底,化作一抹浓重的血色。
完颜氏微微动了动,虚弱地抬起手指向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轻柔地落在竹枝上。“听这声,多像算珠落地。”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进永琰耳中。永琰正欲替她拢好被角的手,猛地一顿,思绪如脱缰之马,瞬间被拉回到往昔。热河行宫的算珠声,如炸雷般在他记忆里轰然响起。那年,阳光明媚,他们在行宫之中,他手把手教她用算珠排列 “牛郎织女” 的场景历历在目。可此刻,那第三档的赤珠,却与《灾黎册》里 “三百万” 这触目惊心的黑体字,无可避免地重合在一起,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案头炭盆里,炭火正热烈地燃烧,跳跃的火光映在完颜氏腕间的算盘镯上。那十二颗圆润的玉珠,此刻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秘而又沉重的力量,突然叠印出档案里的银米兑换率:每两白银购粟米一石,二百八十一万两,正好是二百八十一万石粟米——这本足够三百万灾民吃上三个月,可如今却因贪腐,成了镜花水月。
“开春去热河看算学奇峰。” 永琰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粗糙的档案纸割破,透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话音刚落,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热河驻军鸟铳账册上的数字不受控制地跳入脑海:二百八十一万两,这庞大的金额,足以购买十八万支鸟铳,足够武装九个绿营协。可这些本应用来保家卫国的财富,却被贪婪之人据为己有,让他心中满是愤慨。
完颜氏似乎感受到了永琰内心的波澜,她的手突然伸出,紧紧抓住永琰腰间的算盘,手指用力得关节都泛出了白色。她的目光急切而又坚定,指着算盘的第三档,气息微弱却又执着地说:“这里是织女位……” 这一刻,《灾黎册》里那三百万灾民的数字,仿佛有了生命,正从记忆深处缓缓浮上算盘横梁,与她指尖所指的位置严丝合缝,仿佛是命运无情的捉弄。
“听朱师傅说算学馆收女史了……来生想做个算学吏,算算饿肚子的人。” 她气息愈发微弱,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却如重锤般撞击着永琰的心。永琰袖中的算珠,像是感应到了这沉重的氛围,突然滚落。“啪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惊飞了檐下悬挂的冰棱。那声音,仿佛是打破这黑暗世界的一声呐喊,却又如此无力。
永琰的脑海中,那本染血的《灾黎册》在眼前缓缓翻开,每一页都写着甘肃奏报的 “一两二钱” 粟米价。这与通州实价三钱的差价,恰是她腕间玉珠刻着的数字。这看似微小的数字,背后却是无数灾民的血泪。永琰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一滴一滴,落在算盘镯上。泪水缓缓流淌,竟洗出了珠内 “算民安乐平” 的刻痕。可如今,随着完颜氏的脉搏渐渐冷去,档案里的二百八十一万两,也仿佛随着她的生命,冷成了算珠的冰凉,只留下永琰在这冰冷的现实里,独自承受着无尽的悲痛与无奈。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腊月廿九。撷芳殿停灵之处,白幡在狂风大雪中剧烈翻卷,好似一片连绵的素缟,诉说着无尽的哀伤。喇嘛们低沉的诵经声,在这风雪中回荡,却混进了算盘镯落地的那一声脆响。永琰缓缓蹲下身子,一颗一颗地拾捡散落的玉珠。他惊讶地发现,每颗玉珠内侧都刻着字:“算”“民”“安”“乐”“平”。当捡到最后那颗 “平” 字珠时,他的目光定住了,“一两二钱” 的刻痕被泪水洗得发亮——正是甘肃奏报的粟米平价。这几个字,仿佛是完颜氏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牵挂,也是对贪腐的无声控诉。
朱珪悄然走近,在他耳边低语:“皇上谴内务府查捐监了。” 永琰听闻,紧紧攥紧玉珠,指甲深深嵌进 “平” 字的凹痕,仿佛要将这几个字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更夫敲梆声在风雪中隐隐传来,让他不禁又想起完颜氏临终前说的 “算学吏”,想起她腕间算盘镯与自己袖中算盘曾有的共鸣。那共鸣,仿佛是一种对公平正义的执着追求,也是对苍生苦难的深切关怀。
当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雪幕,洒在灵堂之中时,那些散落的玉珠仿佛在灵前自行排成了一列。算珠声渐渐停歇之处,恰是记忆中那串灼人的数字:二百八十一万两。这数字,承载着无数灾民的苦难,也承载着永琰对完颜氏的深深怀念,更承载着他对整治贪腐、还苍生以公道的坚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