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福州。
与湖州的繁华喧嚣不同,这里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咸湿、带着淡淡铁锈和腐木味道的海风。
福州船厂。
这里是大胤朝东南沿海最重要的官办造船基地,然而此刻,却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
码头上,几艘体型笨重、遍体鳞伤的战船歪歪斜斜地停靠着,船舷上布满了修补过的丑陋疤痕,桅杆上的风帆打了好几个补丁,在海风中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咽。
船厂大使,年近五旬的宋濂,正站在一座高高的望楼上,眺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面。
他身形干瘦,两鬓斑白,一身洗得发白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海风吹倒。
可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倔强的标枪!
“大人……”
一个同样身穿官服的下属,步履沉重地走上望楼,声音沙哑地禀报道。
“刚刚收到消息,泉州张家的三桅福船,在乌石礁附近……被倭寇劫了。”
“船上三十七口人,连同价值十万两的货物,都……都没了。”
宋濂紧紧闭上眼睛,干瘦的手死死攥住冰冷的栏杆。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
“我们的巡海水师呢?”
那下属低下头,满脸羞愧与无奈。
“王将军的船队接到消息时,倭寇已经扬帆远去……我们……我们的船,追不上。”
“追不上!又是追不上!”
宋濂猛地一拳砸在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用的是什么木料?是泡了三年就糟朽的松木!上的是什么桐油?是掺了水的劣质货!扬的是什么帆?是被海风一吹就破的烂麻布!”
“这样的船,怎么去追那些狡猾如狐、凶残如狼的倭寇?拿什么去保护我大胤的子民和海疆?”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他空有满腹造船经略,却被朝廷的腐朽、官场的倾轧、技术的落后死死地束缚住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艘艘商船被劫掠,一个个家庭因此破碎!
“大人,您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啊!”
下属连忙劝道。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吏员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望楼,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
“大……大人!天大的奇闻!天大的奇闻啊!”
宋濂皱眉回头,不耐烦地喝道:“什么事!”
那吏员却顾不上行礼,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那是一家江南商行发行的内部讯息。
“大人您看!湖州!湖州出了一位神人!”
“神人?”
宋濂身旁的下属嗤笑一声。
“这年头,装神弄鬼的骗子还少吗?”
“不是的!”
那吏员急得满脸通红。
“这位是朝廷钦封的皇商,高瑞高大人!他……他能点石成蓝!”
“据说他用最寻常的花草石头,调配出了一种名叫‘波斯蓝’的神奇染料,色泽堪比蓝宝石,最关键的是……入水不褪色!”
“入水不褪色?”
一旁的下属官员听后,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不过是些女人家衣料上的玩意儿,与我等军国大事何干?真是大惊小怪。”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你说什么?”
宋濂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转身,一把从吏员手中夺过那张报纸。
“入水不褪色……水洗不掉色……”
他死死地盯着报纸上的那几行字,嘴里反复念叨着。
“哈哈……哈哈哈哈!”
宋濂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苍凉而激越,甚至笑出了眼泪!
“天不亡我大胤!天不亡我大胤水师啊!”
他身旁的两个下属都看傻了,以为自家大人是受刺激过度,疯了。
“大人,您……”
宋濂却一把抓住那年轻吏员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
“快!把你知道的,关于这位高大人和‘波斯蓝’的所有事情,一字不漏地告诉我!快!”
他想到了!
他全都想明白了!
水洗不褪色的染料!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如果用这种染料来浸染船帆,就能极大地增强帆布的韧性和密度,使其更能抵抗海水的侵蚀和烈日的暴晒!
船帆能用得更久!更结实!不易破损!
这意味着,在海战中,他们的战船将拥有更强的持续作战能力和机动性!
这哪里是什么女人家的玩意儿!
这分明是能改变整个海战格局的国之重器啊!
更何况,这位高大人,还是“皇商”!是天子面前的红人!
若能得他相助,或许……或许这死气沉沉的福州船厂,就真的有救了!
听完吏员的详细讲述,宋濂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他当机立断,对着自己最心腹的下属,那个先前还一脸不屑的中年官员沉声下令。
“李乾!”
“属下在!”
那名叫李乾的官员见宋濂神情凝重,也收起了轻视之心,躬身应道。
宋濂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立刻备上厚礼,带上我船厂最核心的几张图纸作为信物,即刻启程,星夜兼程赶往湖州!”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见到这位高瑞,高大人!”
“告诉他,我福州船厂,愿以一半的干股,与他合作!只要他肯将‘波斯蓝’的技术用于改良船帆,并助我上奏朝廷,我宋濂,愿为他马首是瞻!”
湖州的风,是温润的,带着脂粉和丝绸的香气。
而从福州一路狂奔而来的李乾,身上带来的,却是带着咸腥、铁锈和硝烟味道的海风。
当他风尘仆仆,双眼布满血丝,牵着一匹几乎快要口吐白沫的快马抵达高府门前时,整个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了原地。
高府门前,依旧是人头攒动,那些挤不进去的商贾、管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脸上写满了谄媚与渴望。
而维持秩序的,竟然是湖州府衙的衙役!
官府的人,竟然在给一个商人看家护院?
这……这位高大人在湖州的权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