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
琼斯饶有兴致地拿起一瓶,晃了晃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又凑近瓶口闻了闻,一股浓郁的、复合的酵香鲜味钻入鼻腔。
她碧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有意思。我想试试!”
刘金福一看这架势,头皮都麻了。
这洋女人要是吃出问题,他这主任就别干了!
他赶紧上前,陪着笑:“琼斯女士,这个……这个是我们新上架的,地方特产,可能……不太符合国际口味,要不您看看我们上海的梅林罐头?或者……”
“不!”
琼斯女士很坚持,她对这种充满“原始风味”的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就要这个,多少钱?”
小田看向刘金福。
刘金福心里叫苦不迭,只能报了个不算低的价,想着把这洋菩萨赶紧打发走。
琼斯女士毫不在意价格,直接打开精致的鳄鱼皮手包,掏出的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叠印着天安门图案的绿色外汇券!
她抽出几张,爽快地拍在柜台上:“两瓶,还有这个粉!”
这一幕,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特供柜台前炸开!
周围几个原本在看其他商品的顾客,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外汇券!
这年头,能掏出外汇券买东西的,不是华侨就是有特殊背景的外宾!
连刘金福都瞪大了眼睛,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农家鲜……什么来头?
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琼斯女士刚买完,旁边那位气质儒雅的老者,市里有名的爱国华侨商人周文轩,也拿起一瓶农家鲜,仔细看了看标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不动声色地对秘书低语了几句。
秘书立刻上前,对着还在发懵的小田和刘金福说:
“周老先生说,这种纯天然发酵的调味基料,是真正的‘古法调味’,正是海外侨胞思念的家乡味道!”
“他代表南洋商会,先订购一千瓶,这是定金!”
秘书也掏出了一叠厚厚的外汇券!
轰!
整个特供柜台彻底沸腾了!
华侨!
用外汇券!
抢购这土里土气的农家鲜!
“给我也来一瓶!”
“这粉是干嘛的?喂猪的?不管了,华侨都抢,肯定好东西,给我也来一包!”
“还有吗?给我留点!”
人群瞬间涌向角落的柜台。
小田手忙脚乱,刘金福脸上的为难和嫌弃早已被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取代,他挤开小田,亲自站到柜台后,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声音洪亮:
“有,都有,军民共建,品质保证,农家鲜、红星营养粉,省军区特供专柜独家热销!”
消息很快就传开,在市里引起轰动!
落萍县革委会,王树根那间阴冷的办公室。
“砰!”
一份刚刚送达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市里日报》被王树根狠狠摔在地上!
报纸散开,财经版头条赫然是醒目的标题:《农家鲜香飘海外,华侨盛赞家乡味!市军区特供柜台新品引发抢购潮》,旁边配着琼斯女士和周老先生拿着农家鲜在柜台前的照片!
“废物,一群废物!”
王树根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跳,抓起桌上所有能抓的东西——文件、茶杯、笔筒——疯狂地砸向墙壁和地面!
碎片四溅!
“供销社,卡死?卡你妈个头!”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唾沫星子横飞。
“市里,市军区,华侨,外汇券,陈建华,你他妈是鬼吗?啊……”
他辛辛苦苦织就的封锁网,被对方轻飘飘一脚踹开,不仅踹开,还踩着他的脸,登上了省报,换来了华侨的青睐和宝贵的外汇券!这比当众抽他一百个耳光还要屈辱百倍!
巨大的失败感和更深的怨毒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资本主义,这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倾向,腐蚀革命干部,腐蚀海外侨胞!”
王树根猛地扑到办公桌前,抓起钢笔,手抖得像抽风一样,在一份空白的“人民来信”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标题——
《关于落萍县食品厂陈建华利用特供渠道大搞资产阶级享乐主义、腐化拉拢海外侨胞的紧急举报》!
他要把陈建华捧得越高,就让他摔得越惨!
他要让陈建华和那些农家鲜一起,被批倒批臭!
就在他状纸写到一半,满纸都是资本主义、腐化堕落、糖衣炮弹这些触目惊心字眼的时候。
办公室的门,被“咚咚咚”敲响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王树根手一抖,一大滴墨水滴在信纸上,污黑一片。
他没好气地吼道:
“谁?滚!”
门被推开一条缝。
县百货公司经理孙胖子那张堆满了前所未有谄媚笑容的大脸挤了进来,额头全是汗,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瓶深褐色的玻璃瓶——正是那该死的“农家鲜”!
“王…王调研员!”
孙胖子点头哈腰,声音甜得发腻,“打扰您了,天大的好消息,市里那边都卖疯了,华侨都抢着用外汇券买!”
“咱们县百货公司,无论如何也得跟上啊!您看…您能不能…高抬贵手,跟供销社那边打个招呼?”
“让我们进点货,就一点点,保证只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这…这可都是外汇啊王调研员!”
王树根看着那瓶子,再看看孙胖子那张写满了“求您开恩”的胖脸,再看看自己笔下那封写到一半、墨迹淋漓的举报信……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栽倒!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封未完成的举报信,如同丧幡,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飘落,正好盖在他灰败绝望的脸上。
落萍县食品厂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排成长龙,车头上挂着大红花。
车上满载着一箱箱印着农家鲜和红星营养粉字样的纸箱。
工人们挺直腰板,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正热火朝天地装车。
市百货公司的大订单到了!
县百货公司孙胖子更是亲自押车,等在厂门口,搓着手,脸上堆满了近乎卑微的笑容,眼巴巴地看着厂里。
陈建华站在厂门口的高台上,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形挺拔。
他身边,站着沈秋、孙小姚和陈玉红。
沈秋手里拿着一份市里发来的加急电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是周老先生追加订单的通知。
孙小姚抱着账本,小脸兴奋得通红,看着那长龙般的车队,眼睛都在放光。
陈玉红则骄傲地扬着下巴,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母鸡。
陈建华的目光扫过欢腾的厂区,扫过远处县革委会那栋死气沉沉的小楼,最后落回到眼前堆满笑容、急切等待的孙胖子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手,对着装车的工人们,沉稳有力地挥下。
“发车!”
嘹亮的汽笛声划破长空,满载着希望的车队,迎着朝阳,轰然驶向远方。
陈建华这才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点头哈腰凑上来的孙胖子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与力量:
“孙经理,现在,”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清晰的弧度,
“是谁在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