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一瞬,摇头失笑:“轻轻,敏锐是好事,但别用错了地方。”
“大熙今年天灾人祸频发,群狼环伺,正是用人之际,像纪长卿这般能干的臣子不多,我岂会自断臂膀?”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你抱着以前的成见揣测我,岂能看清我?”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余生短暂,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误会上。”
第五轻轻看向窗外。
“你的口才确实比以前要好。”
皇帝长叹了口气。
“我已命人搜寻痘牛,等找到合适痘种,便会在大熙广种牛痘,你盼着大熙人瑞年丰,我也一样。”
说完转身离去。
第五轻轻的脸色却陡然一沉。
先前不管她怎么劝,他都不肯推广种牛痘,如今缘何突然改了主意?
——除掉障碍了。
纪长卿心思敏锐,看过她给清岁的防疫策后,立刻就托清岁问她,她是何时知道预防痘疮的办法的。
那时她便知道,他猜到了当年墨县疫病的隐情。
皇帝想必正是知道这一层,才会拒绝推广种牛痘。
他怕纪长卿会猜到真相,报杀父之仇。
纪长卿是他最好使的一把刀,他不会容许这把刀掉转头来对准自己。
但他又抗拒不了名垂青史的诱惑。
她的话,终究还是触动了他,让他想要用推广种牛痘这种让无数苍生彻底摆脱痘疮的防疫方式,在史书上重重留下一笔功绩。
这一笔功绩,足以掩盖他所有过错,让他在诸多庸碌帝王里脱颖而出。
沉痛与愧疚自心底破土而出,紧紧缠绕在她心上,绞得她喘不过气。
是她害了纪裴铮父子。
使他们一个沦为赵启上位的踏脚石,一个被赵启毫不留情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全都英年早逝。
也是她害了大熙的百姓。
若非她救了赵启,将预防痘疮的办法告诉他,并给他种了牛痘,他不会有机会谋害先太子。
先太子仁明毓德,有经纬之才,若坐上皇位的是他,大熙绝不会是今日这番模样。
“我是这世间最大的罪人。”
她闭上眼睛。
泪水潸然而下。
皇帝从凤仪宫回御书房后,内侍禀报:“陛下,方院判和边副帅进宫了。”
“宣他们过来。”
内侍领命而去。
方院判和边副帅都是护送纪长卿长嫂运柩回京之人,皇帝召见他们后,仔细询问了一番纪长卿殉职经过。
方院判和边副帅据实以告。
皇帝一脸沉痛。
“朕……痛失国之柱石。”
当即召了翰林大学士过来。
“朕欲追封纪相为忠勇郡王,”他沉声道,“赐碑文,赐尚方宝剑随葬。”
翰林大学士领命拟旨撰文。
圣旨拟好后,皇帝盖了印章,而后批了碑文,御笔题词,命礼部赶制。
纪府。
冯清岁和福嬷嬷扶着戚氏回房后,给戚氏把了脉,开了个方子,交给福嬷嬷去煎药。
福嬷嬷刚离开,戚氏便幽幽醒转。
“娘刚才演得怎么样?够不够真?”
她凑近冯清岁耳边问道。
冯清岁竖起大拇指:“我差点以为娘没收到消息,真的晕过去了。”
抵京前夕,她让燕驰派人赶回纪府,将真相告知戚氏,免得她信以为真,身心受创。
戚氏方才的表现过于真实,以至于她担忧了好一会。
“一回生,二回熟。”
戚氏咬牙切齿。
“一年之内办两场丧礼,我这把老骨头都要累散架。等长卿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冯清岁莞尔一笑。
“到时我给您递鸡毛掸子。”
戚氏展颜:“行!我这就让人多备几个鸡毛掸子。”
正赶往西北边境的纪长卿后背陡然一凉。
和戚氏聊了一会,服侍她喝完汤药后,冯清岁回了破浪轩。
大黑和卷毛狂奔而来。
争前恐后往她身上扑。
“汪汪!”
她蹲下来,一手抱住一个。
“好久没见,你们这俩月过得怎么样?”
俩狗只顾摇尾。
紫苏笑道:“您不在,它们胃口大减,瘦了几斤。”
冯清岁乱揉了一把它们的毛发:“等会给你们加餐。”
纪长卿这一走,府里只有它们俩能吃肉了。
“嘎嘎!”
游隼俯冲而下,落在她肩上,用力啄了一下她的头发。
——人你好狠的心,将小爷扔在府里不闻不问,小爷找你都找疯了。
冯清岁:“……”
收回前言。
还有一个能吃肉的。
“你好像也瘦了。”
她抚着游隼的背羽道。
“脖子还少了一点羽毛,是不是挑食了?”
“嘎嘎!”
——有只傻雕想抢小爷地盘,被小爷轰走了!
一人一鸟鸡同鸭讲地聊了小半天。
冯清岁拍了拍它们仨的头,笑道:“好了,我要和管事商量治丧的事了,你们自个先玩儿。”
治丧是件麻烦事,好在管事有经验。
“按大爷的治丧章程走一遍便是。”
冯清岁刚吩咐完,内侍就上门宣旨。
纪长卿被追封为忠勇郡王,葬礼按郡王规格置办。
冯清岁:“……”
本来就繁琐的丧仪,如今更繁琐了。
“冯夫人请放心,治丧一应用品及费用,将由礼部负责,礼部也会派遣官员,协助您治丧。”
内侍补充道。
冯清岁颔首:“多谢陛下恩赐。”
翌日,纪府送出讣闻。两日后,接受亲友吊唁。
皇帝哀痛辍朝三日。
百官素服前来吊唁,将常安街挤得水泄不通。
纪鸿德虽不情愿,还是带着合族上下,前来吊唁。
不曾想,竟被拒之门外。
“请勿惊扰我们郡王安宁。”
纪府下人如是说。
纪鸿德气得暴跳如雷。
贺氏宽慰他:“这样也好,我们尽到了礼数,外人只会笑那两个丧门星行事悖逆。想找纪府秋后算账的人也不至于将我们两府视为一体。”
纪鸿德愤恨道:“我等着看她们的报应!”
西纪的人被赶出纪府,脸色难堪地离开时,前平王世子现庶人赵必昶打马来常安街瞧了一下热闹。
看着规格和他祖父丧仪不相上下的纪府丧仪,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旋即掉转马头,朝三皇子府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