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穗朝青梧使了个眼色,待她将碟中枣泥糕递给禾锦,才柔声道:“吃吧,厨房里还有呢,管够。不过也别贪嘴,再过会儿便要吃午膳了。”
小姑娘捧着梅花形的糕点用力点头,小口小口啃得认真,糖霜沾在鼻尖上,像落了粒细小的雪。
禾穗这才转向母亲道:“娘,我知道你是怕给我添麻烦,可真不必如此惊惶。这院里的人都是姐姐安排来的,嘴严得很,不会随意往外说什么。”
“我就是怕......怕说错话给你惹事。”禾穗娘的手指在粗布衣衫上绞出深深的褶子,“临走前你爹还念叨,说咱们庄稼人进了高门,得把尾巴夹得紧紧的......”
“咱们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嚼舌根。”禾穗替母亲理了理鬓角散落的碎发,“等禾生高中举人,禾叶在营里熬出军功,您往后出门,怕是要被人赶着喊‘老太太’呢。”
“你这孩子,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禾穗娘假意嗔怪着,眼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她想起在明德书院刚过了童子试的长子,又念及在童子营里的当上小队长的次子,顿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再好没有了。从前在乡下泥地里刨食时,何曾想过能有这般光景?而这转机,皆是因眼前的大丫而起。
她忽然攥住女儿的手,“只是苦了你了......若在乡下寻个婆家,穷归穷点,好歹也是正头娘子......”
话未说完,便被禾穗用一方苏绣帕子轻轻覆住了嘴。少女指尖的蔻丹染着胭脂色,
“娘您看我,每日有绫罗裹身,有细点填腹,不必去伺候婆母,也无需算计着油盐钱过活,每日里不过是逗弄鹦鹉、临帖描花,这样的日子哪里辛苦?”
“你......”禾穗娘望着女儿腕间莹润的玉镯,半晌才叹出一句:“罢了,只要你真过得舒心,娘就是再回村去啃那麸子窝头,夜里也能睡得踏实。”
“不要!”正趴在窗边看廊下鹦鹉的禾锦忽然转过身,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发间的红绸带随着摆动飘至脸颊,“我就爱吃姐姐这儿的糖酥饼!”
小姑娘显然没听清前话,只揪着后半句的“窝头”二字不放,圆鼓鼓的腮帮子因抗议而绷得通红。
禾穗与母亲对视一眼,先前萦绕在眉梢的沉郁忽然就被这声童言撞得七零八落。
“姨娘......姨娘......听说你这儿来了客人。”真是人未至,声先到。
见禾穗点头,青梧忙上前推开槅扇门。
巧姐儿梳着双丫髻的脑袋从雕花门后探出来,蜜合色比甲上的缠枝牡丹纹随动作起伏,像流动的云霞。她手里晃着串刚摘的茉莉花,跑动时带起的风都裹着甜香。
禾穗娘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只觉喉头微微发紧,那身藕荷色软缎裙裾上绣着细密的卍字不到头纹,月白色抹胸边缘滚着银线。这般珠圆玉润的模样,倒真像说书人口中那些从仙山走下来的金童玉女。
相较之下,禾锦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身上粗麻布衫的经纬纹路硌着掌心,发间那根红绸带,此刻正蔫蔫地垂在肩头。她望着巧姐儿发间晃动的粉色米珠璎珞,又偷偷瞄向自己磨出毛边的布鞋底,指尖绞着衣襟,连耳垂都悄悄红透了。
巧姐儿一点不认生,笑嘻嘻唤道:“婆婆好!小姨好!”
禾穗娘慌忙欠身:“哎哟,姐儿还记挂着老身呢!这记性真好。”
禾锦忙跟着福身,却因没学过规矩,竟比着丫环们打千的样子屈了屈膝。
跟在巧姐儿身后的小丫鬟“噗嗤”一声笑,慌忙用帕子掩住嘴,眼角的笑意却从指缝里溢出来。
禾锦瞧着她们抖动的肩头,便知定是自己闹了笑话,霎时羞得从耳根红透脖颈,像被刚摘下的熟透高粱穗子。
巧姐儿却浑然不觉,径直拉住她的手。那指尖软得像团棉花,还带着茉莉香的甜腻:“小姨别客气呀。”说罢晃了晃手腕,两对绞丝银镯与嵌着红宝石的珐琅镯子相互磕碰,溅出清凌凌的声响.
禾锦望着那几枚镯子在巧姐儿皓白手腕上随随便便晃着,她下意识攥紧自己空空的手腕,粗麻布袖口磨着皮肤,我若有这样的镯子,一定舍不得这样磕碰。
“小姨在庄子上玩些什么?可曾去河里钓鱼?”巧姐儿忽然凑近,茉莉香扑了禾锦一鼻尖,“山里真有野兔子么?小叔叔说猎几只给我,到现在还没送来呢。”
禾锦攥着粗麻布袖口的手松了松,“我帮着喂鸡鸭呢,还要跟着爹娘去地里除草,哪有闲工夫钓鱼。不过去河沟取水时见过,里头尽是拇指长的麦穗鱼......”
“啊?鱼这么小吗?”巧姐儿忽然瞪大眼打断她,“我以为都像后花园池子里的红鲤那样,跟我胳膊一般长呢!”
廊下光影在巧姐儿腕间的珐琅镯子上流转,赤金釉彩映着她皓白的手腕,晃得禾锦眼晕。
她想起前几日在河沟边,看见庄头家的小子用竹篓捞起的麦穗鱼,银闪闪的小鱼在草窠里蹦跳,鳞光还不及这镯子的十分之一亮。
她没见过王府池子里的红鲤,更无从想象胳膊长的鱼该是何种模样,只好转了话头:“野兔倒不常见,”指尖摩挲着粗布裙角,像是在回想起年秋收时的景象,“去年割麦时见着一只,灰扑扑的,打麦场的风一吹,哧溜钻进麦垛里就找不着了。”
“这倒和小叔叔说的一样,是个机灵东西。”巧姐儿抿嘴笑起来,“对了,小姨,麦子熟了是不是像金子......”
见巧姐儿饶有兴致的缠着禾锦问东问西,两人说的热闹。禾穗便由着她们去,转头听母亲说家里的事。
“冬小麦眼瞅着就该灌浆了,”“禾穗娘掰着粗糙的手指算日子,“等从这儿回去,正好赶上割麦晒场。前儿你爹还说,今年雨水匀,怕是能打个好收成。”
她顿了顿,脸上漾起笑意,“你爹向蕫老夫人禀报了,征得她同意,家里又添了些鸡鸭,如今每日能拾七个鸡蛋、五个鸭蛋呢,二丫每日起来也能先喝碗糖水冲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