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暖阳匆匆走进办公室,公文包“啪”地砸在办公桌上,然后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在椅子上,许久都没能从紧绷的情绪里缓过神来。
半晌,他才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那份皱巴巴的电报纸。
纸页边缘还留着掌心的汗渍,字迹在晃动的目光里渐渐洇开,指尖顺着“我已身怀有孕”六个字来回摩挲。
窗外梧桐叶正被风卷着掠过玻璃,几只麻雀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吵闹着,才惊醒陷入思绪的齐暖阳。
可他盯着纸面上跳动的墨点,只觉得胸腔里烧着团化不开的火。
“叮叮叮......”
“喂,这里是冷泉峡大坝,请问哪位?”
电话机突然炸响时,唐琳正坐在旁边喝着茶,手上拿着工程进度表查看。
过了片刻,廖总朝她扬了扬手中的话筒,“找你的。”
“找我的?”
唐琳指尖无意识地捏紧手里的文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廖总点头,将话筒放在桌面上,起身又一次退出了办公室,留给她足够的说话空间。
唐琳将话筒贴在耳边,“喂,哪位?”
话筒里的沉默像块浸了水的棉花,堵得唐琳心口发闷。
电流声“滋滋”响了两秒,那头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琳琳,是我。”
相隔两个月没见面,再听到这个低沉的声音,却让她恍如隔世。
“你好,你今天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唐琳刻意将尾音压得很平,让对方感觉到很陌生,齐暖阳心里是又涩又酸,不是滋味。
“琳琳,我过两天准备请几天假去看你,可以吗?”
“没必要!”
唐琳几乎是脱口而出,尾音像被刀片削过般锋利。
电话那头的呼吸顿了顿,混着电流的杂音碎成细不可闻的颤。
齐暖阳指尖捏着电话话筒,喉间泛起铁锈味的涩,“我......就是想看看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风揉碎的云,“坝上秋天比A市冷,我帮你和卉卉准备了几套厚点的衣服......”
“暖阳,不用了。”
唐琳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下来,但态度依然很坚决:“我这儿什么都不缺,钱票挣来不易,你多留点票据以后给孩子们用吧。”
齐暖阳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咔嗒”一声碎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比数九寒冬还要冻得彻骨。
指尖攥紧话筒,指节泛出青白,听筒里传来的风噪声忽然变得极远,像隔了整个冷泉峡的冰面。
他看见了自己映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子——睫毛抖得厉害,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丝声音。
“琳琳......你都知道了?”
唐琳听着电话传来的颤音,没有想过隐瞒,“来这儿还不到一个月,就收到了A市的信,便知道了你们俩的事情......前段时间洪婉玗特意从省城打电话给我,说她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告状的话不需要多,几句就够齐暖阳联想到很多。
唐琳明显听到电话那头呼吸清晰可闻,想来齐暖阳这会儿心里不好受,只是错了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琳琳,我......”
齐暖阳张了张嘴,喉间却涌上来咸涩的苦味,如果说洪婉玗是插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拔出来会带着淋漓的血。
那么,洪婉玗肚里的孩子就是斩断他们之间的刀,干净利落,却血流成河。
唐琳没有再说话,听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就像曾经两人耳鬓厮磨的夜晚,听到的只有彼此之间的心跳。
只是,那时他们心跳同频,而现在……
齐暖阳眼眶发涩,“琳琳,对不起......”
终于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暖阳,好聚好散吧。”
话筒里传来轻轻的叹气,像一片雪落在水面,很快没了痕迹。齐暖阳听见唐琳翻动文件的窸窣声,她的工作曾经是她的铠甲,如今却成了隔开彼此的墙。
他忽然很想再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半个字,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才发现掌心的汗把话筒泡得发黏。
话筒重重砸在话机上的闷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齐暖阳摸出烟盒时,才发现指尖还在不受控地发颤,火机“咔嗒”响了三次才点燃烟头。
烟雾裹着苦涩漫进鼻腔,他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晨光里斜斜拉长的暗影,正随着日头攀高一寸寸缩短,像极了他和唐琳之间逐渐冷却的温度。
烟灰簌簌落在办公桌上,在第七根烟燃到滤嘴时,灼痛终于让他回过神。
他掐灭烟头,看着焦黑的烟蒂在瓷缸里蜷成皱巴巴的一团,喉结动了动,抓起话筒时金属按键硌得掌心生疼。
“喂,找哪位?”
“是我,就找你!”
“暖阳!”
洪婉玗自动忽略了齐暖阳冷得掉冰渣子的声音,一脸惊喜地问道:“你舍得给我打电话过来了?”
“如你所愿,我会开证明和你办登记,别再作妖了。安心在省城呆着吧。”
“暖......”
“嘟嘟......”
电话里头只剩下刺耳的忙音。
洪婉玗“啪”的一声挂上电话,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狠狠地摔在水泥地板上,“齐暖阳,你混蛋!”
搪瓷飞溅如星,却浇不灭胸腔里翻涌的妒火。
想起唐琳清冷的眉眼,想起电话里齐暖阳沙哑又冷淡的语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过是个离了婚又带个拖油瓶的老女人,凭什么......”
远在大坝上的唐琳半点感受不到远在省城洪婉玗的怨毒。
吹着山风,回到家,还没进宿舍就听到旁边厨房里传来了锅铲的碰撞声。
唐琳轻手轻脚挪到厨房门口,蒸腾的热气里,宋高朗高大的身影被橘色的火光裹着,围裙带子松松垮在腰间,正奋力地翻动着锅里菜。
“我的宋大团长。”唐琳倚在门框上轻笑出声,“我从不知道原来你是个贤惠持家的好男人啊。”
宋高朗的动作僵了一瞬,耳尖漫上薄红。
他转身时手里还握着沾满葱花的锅铲,“就知道打趣我,别呆在这里,这里油烟大,你赶紧去洗手,饭菜马上就好。”
唐琳被他推出厨房,顺着他的力道慢悠悠地走进宿舍,看着躺在床上一边吃着红枣一边看书的冷卉道:“你倒是我们家最会享受的人,你宋叔在厨房里忙,你也不去帮帮忙。”
冷卉抬眼瞅了她一眼,哼了哼:“见色忘女的渣女,有了男人闺女又得排到太平洋了。宋叔不让我帮忙,难道我还上赶着去抢着做?”
“你说谁是渣女?”唐琳洗干净手甩了甩手上的水。
“说的就是你。”冷卉对于唐琳的瞪眼,一点不带怕的:“如果你不是渣女,宋叔明天准备去城里办结婚登记,你别打退堂鼓。”
唐琳一愣:“他的结婚报告批了?”
冷卉瞥了她一眼:“你自己去问他吧。”
唐琳好想伸手敲几下这孩子的头,“别躺着了,赶紧把桌子清理干净,去厨房帮忙把饭菜端过来。”
冷卉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将桌上的枣子和果核清理干净,小跑着出了门。
厨房里宋高朗刚好把菜盛出来,见她进来,笑道:“卉卉是肚子饿了吧,马上开饭。”
“宋叔叔,辛苦了,菜我来端吧。”
菜不算多,简单的两菜一汤。
住在大坝这里,只要想吃鱼,水库里每天都能钓上来鱼。
今天的餐桌上,最惊艳的当属一道以船钉鱼为主的辣菜。
这种身形小巧的野生河鲜,体长不过一指有余,偶见两指宽的‘大个子’,细长的鱼身搭配浑圆的大头,模样恰似旧时造船用的铁钉,因而得名“船钉鱼”。
这种鱼别看个头玲珑,营养却不容小觑——富含蛋白质,脂肪含量低,矿物质多样,易于人体消化吸收。
宋高朗的烹饪手法堪称精妙,先是用猪油将鱼炸至通体金黄酥脆,让每一寸肌理都裹满诱人的焦香。紧接着与新鲜红辣椒同入锅,以猛火快炒激发出复合香气。
出锅后的船钉鱼,红亮的辣椒与琥珀色的鱼身相互映衬,香辣交织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口咬下,酥脆的口感与浓郁辣味在舌尖绽放。
“哇,宋叔这道鱼做的太好吃了!鲜香辣让人食欲大开,堪称下饭菜里的一绝!”
冷卉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身旁的唐琳也跟着连连点头,眼睛里盛着星光:“确实!香辣的味儿恰到好处,我都多吃了半碗米饭。”
宋高朗看着母女俩如此肯定他的厨艺,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你们爱吃就好,下次想吃随时吱一声。”
他夹了一条大小适中的放在唐琳的碗里,“其实这道菜做得好,还真不是我的手艺多厉害。”
“关键是这鱼‘底子’好!咱们这儿水库里的水多凉啊,船丁鱼在冷水里慢慢长大,肉质坚实得很,鲜味自然全锁在肉里了,可比普通河鱼鲜多了!”
冷卉忙不迭地点头:“嗯,这个我也发现了。自打来了大坝,才知道鱼能鲜成这样!在A市吃的鱼总带着点土腥味,但这里的鱼不会,腥味不太重,有时没姜煮出来都没多少腥味。尤其鱼汤除了鲜还有股甜味。”
对于在被绝望笼罩的末世,食物就成了丈量希望的标尺。不管身处在大山还是繁华的城市,只要有美味的食物,再破败的地方也是乐土。
所以,来到这片大山深处,唐琳和冷卉从来不觉得日子难过或时刻想回城市里去。
宋高朗得到认同很是高兴,哈哈笑道:“既然你们爱吃,下次再给你做。”
“你营区不忙啊?”唐琳眉眼弯弯,唇噙着促狭的笑意,调侃道:“别到时你们政委说我把你带歪了,堂堂一团之长,天天围着妇人和锅台转,平白埋没了英雄胆色!传出去,怕是要叫其他战士笑掉大牙。”
宋高朗笑意一敛,放下筷子,神色陡然严肃起来,眉峰微蹙道:“男人的英雄胆色哪能在家里显摆?那得在战场上扛枪杆子、护家国时见真章。”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唐琳的小手,眼神沉稳如潭:“可家庭里的担当,不也得拿出同样的心思来?在外面能冲锋陷阵,回到家就得能扎围裙做饭。这两种胆色,缺了哪样都不算真本事。”
说着,他转头看着用手捏着鱼干吃得津津有味的冷卉,说道:“这话我会传达给小野,真男人就得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都得疼老婆孩子。不然,干脆别娶,免得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唐琳垂眸抿了抿唇,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饭碗里的蒸腾热气模糊了她发红的眼眶。
冷卉更是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喉头像是被鱼烫着般发紧。
这样的话语,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有人对她们说过。
从前遇见的男人,总将“英雄气概”挂在征服与索取间,而眼前这男人却将锋芒收进了柴米油盐中,把最柔软的珍视捧到她们面前。
原来真正的守护,不是震天响的豪言壮语,而是把她们放在心尖上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里。
唐琳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发颤地从碗里夹起一条最肥的酥脆小鱼,轻轻放进宋高朗的碗里,柔声道:“快吃吧,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
宋高朗余光瞥见唐琳泛红的眼眶,喉间涌上说不出的暖意,嘴角不自觉地咧到耳根。
他故意闷头夹起碗里的鱼,咬得酥脆声响格外夸张。
“嘶!”
他故意倒抽口气,在母女俩担忧的眼神中,笑道:“今天这手艺超常发挥了,这鱼味道简直绝了,你们可得多吃点,别辜负我的‘英雄大厨’的名号!”
看着母女被他逗笑,宋高朗这才放声大笑起来。
一顿饭在愉悦的氛围中吃完,等桌子碗筷收拾干净,宋高朗将一个木匣子推到唐琳的面前。
在唐琳疑惑的眼神中,他将匣子打开,解释道:“今天结婚报告已经批下来了,明后天正好我有两天假。我就想着明天我带你们母女去城里扯个证,顺便去百货大楼买点衣服首饰手表什么的。”
说着,他又推了推木匣子:“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以后你就是我的内当家,家里的财政大权移交给你保管。以后不管是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要用钱,你都可以从这里支取。”
这话自然是包括冷卉,既然他承诺了要对冷卉如对待亲闺女一般,那自然要付诸行动。
木匣子内有两本房产本,一张存折,加上一沓大团结,大概有七八百块。
匣子底部还用软布包了一对通体碧绿的玉镯,以及一个黄金长命锁。
“两栋房子,一栋是在京城,一栋在西京。一对玉镯是家传玉镯,是传给媳妇的。黄金长命锁是我小时候戴过的。”
冷卉眉梢一挑,她发现宋高朗和萧野都好有钱,房本一拿最少是两本,其他财物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