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愿踏入清园时,已近中午,她看车库停了两辆政府专用车,猜测顾鸿和顾九洲应该也在。
穿过前院回廊,院中多了不少生面孔的安保,腰间别着对讲机,见她经过时眼神带着锐利的审视。
“太太,老爷在茶室等你。”老爷子自带的保镖早在月洞门旁等她。
沈愿颔首,拎着装有照片的文件袋从容入内。
奇怪的是,章管家也没在。
她对顾家人有极重的偏见,潜意识觉得自己在孤身入狼窝,就留了个心眼,照着监控能拍到的路线绕进茶室,并提前将手机设置成录音状态。
茶香缭绕的茶室里,老爷子端坐在茶桌前,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余光瞥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地问,“照片都拿了吗?”
沈愿将照片从袋中取出放在茶桌上,“拿了,各种尺寸都打印了一份。”
老爷子满意点头,将相册往沈愿跟前推了推,“来陪爷爷一起看吧。”
沈愿挪了个座位,目光落在相册上。
“这个是我和宴生奶奶的结婚照,用宴生公司的ai还原的,你看,一模一样。”
沈愿说,“奶奶很漂亮。”
“她可是我们那小县城里出了名的大美人呢。”老爷子又往后翻,指着一张全家福说,“这个是宴生爸爸婚宴上拍的,你仔细看看,宴生是长得像他爸爸多一点,还是像他妈妈多?”
沈愿仔细看了眼顾鸿身侧穿着大红旗袍的女子,温婉娴静,气质优雅,典型的东方美人。
她如实说,“像他妈妈多一些。”
老爷子,“你倒是实诚。”
沈愿笑了下。
老爷子接着往下翻,动作逐渐慢下来,每翻到一个重要时间点,都会介绍一番当时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谢宴生的满月宴,讲了至少10分钟顾家是如何重视他、爱护他、对他寄予厚望。
“他本名不叫谢宴生。”老爷子哑着嗓子说,“叫顾怀远,心怀高远之志的意思。谢宴生这个名字,是他被顾家接回后自己改的。当时登记户口时,他还将宴错写成厌,是我及时发现,硬给他纠正了过来。”
宴生。
厌生。
同音不同字,意义也截然相反。
沈愿想到了凤栖孤儿院,想到了李盼睇口中的“骨头哥哥”,想到那个荒诞的梦魇……
相册翻页的声音唤回沈愿飘远的思绪,照片也从黑白渐渐过渡到彩色数码。
背景跨越两个世纪后,顾家成了北城政界举足轻重的存在,祖宅也从古朴的四合院变成了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合影的人物从穿着中山装的官员,变成了西装革履的政要。
但谢宴生的母亲消失了。
慢慢地,谢宴生也不见了。
方玉玫与顾九洲跃然其间,取代了谢宴生母子的存在。
从这本“顾家家史”上,沈愿已经明白老爷子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沈家家史翻出来,只有早亡的父亲,失踪的母亲,以及孤身一人的她。
门第间的悬殊不需言明,已足够叫人自惭形秽。
老爷子又随便翻了几页,沈愿实在没心思再看,配合着做出认真倾听的表情,只在某瞬间看到一抹熟悉背影时失了分寸。
她抬手按住那张照片,清冷的嗓音带了丝急切,“爷爷,这个人怎么没在前面的相片里看到过?”
老爷子笑呵呵解释,“这是宴生21岁那年在国外时拍的。他不喜欢和我们联系,也不肯回国,我想他却见不着面,就找人偷拍他的照片传回来,打印了放在相册里,没事儿的时候翻一翻,不过……大多数都是拍的背影。宴生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沈愿眼睑轻颤了几下,面上仍保持镇定,喉间却紧涩得发疼,“怎么和现在区别这么大?”
“他走失后吃了很多苦,又长期营养不良,体型看着是要清瘦些,后来才慢慢养回来。”老爷子似察觉出沈愿的异样,“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沈愿缩回手垂放到桌下,胸腔间却有惊涛骇浪想撞破桎梏席卷她的理智,太阳穴似正被飞驰的烈马踩踏,她的指甲不知何时已陷入掌心,生生掐出几道见红的血痕。
她告诉自己不可能。
但眼睛不会骗人。
她常年观察古画的特性和结构,不仅能辨别出毫厘的区别,更能从细微处找到共同点。
这张照片里谢宴生的背影,与涂警官展示的监控截屏中那位青年的背影,相似到可以说是同一个人。
老爷子锋冷的视线落在沈愿脸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突然响起的浑厚声音吓得沈愿一哆嗦。
“我没事……”她低垂着头,随口找理由,“就是,心疼他以前的遭遇。”
老爷子似信非信地给她倒了杯茶,“喝口茶,缓一缓吧。”
“谢谢爷爷。”沈愿端起茶盏囫囵咽下。
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疼痛很快压下了激荡的情绪。
她逐渐冷静下来。
随后对着老爷子笑了笑,“爷爷,其实您今天叫我来,应该是有别的事情吩咐我吧?”
沈愿直言不讳,老爷子便也不再绕弯子,布满褶皱的手重重地合上相册,松弛的眼皮下精光浮过,“既然你开口问,那我也就直说了。”
顾鸿这时从茶室门口走进来,径直坐到沈愿对面的位置,自顾自地添茶。
一个是上过战场的老革命。
一个是手握大权的书记。
却将她围堵在小小的茶室里。
如果没有经历刚才那一遭,沈愿可能会吓得背脊生寒,膝盖发软。
老爷子还是先采用迂回的方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怕自己理解有误,会曲解爷爷的意思。”沈愿笑容极淡,“还请爷爷明示。”
沈愿声音虽轻,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甚至说得上心平气和。
老爷子闻言挺了挺背脊,拿出官老爷的威压气势,“通过你昨晚在寿宴上的表现,我觉得你实在难以胜任谢太太这个身份。
经过慎重考虑,我希望你能尽快与宴生离婚。”
……
市医院精神心理科住院部,惨白的灯光在防滑橡胶地板上折射出浅淡的光晕,走廊里,张副院长小步跑着跟在谢宴生身后。
“谢先生,经过两天的治疗,病人情绪已稍显稳定,但还是不能受刺激。”
谢宴生颔了颔首。
张副院长推开其中一间病房门,谢宴生沉默一瞬,抬步进入。
张副院长想跟着一起进去,被张特助拦在了门外,等谢宴生进去后,张特助随即将门关上,并守在门外。
医院总是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靠窗玻璃前,一身穿条纹病号服的李盼睇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听见开门声,警惕地缩到角落藏起来。
谢宴生缓步走近,以近乎俯视的目光打量着李盼睇。阳光穿透玻璃窗户洒落在他身上,他冷峻的脸却藏在阴影中。
李盼睇用一双浑浊的眼好奇地望着谢宴生,表情夸张且多变,嘴里喃喃道,“骨头哥哥………是骨头哥哥回来了。”
说着蹦跳起身,跑过去拉起谢宴生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嘴上不断嘀咕,“他们今天有没有放你的血?有没有喂你吃药?他们有没有打你?你的猫呢?”
谢宴生凌厉的眉峰微微下压,晦暗不明的眸色里,恨意翻涌成潮。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的手,“猫已经死了。”
李盼睇好像想到了什么,重新躲回墙角蹲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对,骨头哥哥的猫已经被那几个人打死了,他们打死了骨头哥哥的猫。我发现的时候,猫已经被挂在了树上……好高好高的树,还有谁也挂在树上来着……还有谁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谢宴生闭了闭眼,骨头哥哥几个字似带了尖钩的利刃,反复勾扯着他的脑弦。
他静默须臾,慢条斯理蹲下,嗓音冷淡而低沉,“盼盼,我送你去治病好不好?”
李盼睇摇头,“我不治病,我不要治病,治病会死人。”
谢宴生说,“这次不会了。”
他的声音似有魔力,李盼睇竟真的安静下来。
从病房出来,谢宴生叮嘱张特助,“重新给她安排一个隐秘点的地方疗养,请最好的精神心理科医生给她治病,另外,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
“好的,谢总。”
谢宴生坐上车就接到章管家打来的电话。
平时沉稳惯了的章管家第一次在电话里显露慌乱紧张,“先生,清园出事了。”
谢宴生拧眉,“怎么了?”
章管家解释,“上午老爷突然将我支出清园,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就打开监控后台看了眼,刚好看见太太也在清园。
我担心出事,就急忙赶了回来,但现在……我进不去清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