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二月初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噼里啪啦地扑打在考工院那铜制的门环上,溅起细碎的冰晶,仿佛是冬天不甘离去的挣扎。王巧儿穿梭在考工院的工坊中,验铁石擦过焦煤铁样本,石面泛起靛蓝星芒——这是用《考工记》「鉴燧取火」之法煅烧七次的试金石,遇铅则显蓝斑。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从泉州加急送来的焦煤铁样本。过了一会,她静静地立在锻炉前,目光紧紧跟随着验铁石的颜色变化,从橙红逐渐深沉为靛蓝。看着这颜色的转变,她忽而眉头紧皱,果断地挥手喊道:“三炉铁水含铅量超标了,全部回炉!半粒杂质都容不得。”
就在这时,琉球的匠使小心翼翼地捧着仿制的火铳,凑上前来向她求教。王巧儿正用磁石轻轻扫过铁屑,头也不抬地说道:“看好了。”只见她指尖轻轻一拨,纯净的铁屑便听话地聚成了锚的形状,“大明的铁器就如同磁石吸铁一般,纯粹而没有杂质。”琉球人眼中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测微光,可王巧儿却佯装未觉,只是用算珠推演着《商功》篇里舟车容积的算法,而真正的火铳缠距算法,却藏在她腰间那带着暗纹的鲁班尺里,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叩打着青铜砧台。
下午,工器阁中弥漫着松烟香的气息。朱载钧的算盘磕出清脆的声响,二十三颗珠子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映照着碎光。“磁芯铅弹内铸寸许磁芯,与准星磁石形成同极相斥,需以《武经总要》『指南鱼』法调整角度。”朱载钧一边用鹿皮仔细擦净枪管,一边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但考工院新制的‘指南铳’......”话还没说完,廊下便传来首辅杨廷和刻意放轻的咳嗽声。少年顿时惊慌失措,慌忙将磁石弹丸藏到背后。王巧儿见状,指尖轻轻划过他后颈还未褪去的胎毛,触碰到了他衣内“锚链形金镶玉”的棱角,那可是朱厚照亲自赏赐的玩物,里面还藏着王景弘航海图的残片呢。
晚上,月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李承勋战报上的墨痕还未干透,王巧儿的指尖却已在《匠户保甲条例》上洇开了汗渍。密报里“载錤”两个字看得她眼眶发烫。她毫不犹豫地提笔,将泉州名册里“王载錤”的籍贯篡改成龙岩卫,在附页盖上双鱼纹印的时候,窗外工部铸炮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剧烈地共振着。此时,她八岁的儿子载錤,正躲在龙江船厂的龙骨之间,拿着炭笔在福船的腹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算珠符号。
当飞凫快船如利箭般劈开杭州湾的雨幕时,王巧儿正在批改匠官们的考卷。一份山西匠户以《九章算术》解算火炮仰角的答卷,让她的笔锋不由得一顿,思索片刻后,她批注下“可试用于神机营”。就在这时,急报传来,杨廷和暂缓弹劾。她下意识地摸着袖口铁锚的纹路,想起昨夜路过乾清宫时,朱厚照在《工器汇典》上批注的“锚定四海”四字,那笔迹竟与王景弘庙前残碑上的“明”字暗暗契合。
龙江船厂弥漫着铁锈味,混合着咸腥的雨水。载錤后颈的“工”字胎记被雨水洇成了赤色,就像一枚烧红的铁印,深深地烙在他幼嫩的皮肤上。“铁锚吃水三尺,船身减重七斤。”小男孩举着磁石,兴致勃勃地演示着浮力,掌心的铁屑随着罗盘的转动,神奇地聚成了小锚的形状。王巧儿刚要露出欣慰的笑容,却瞥见远处桅杆间闪过飞鱼服的银鳞,她心中一惊,指尖猛地按住孩子攥着图纸的手,严肃地说道:“这些歪歪扭扭的墨线,可是加密的陷阱,记住了吗?”
香寮村的锚灯节在雨中提前点燃了。载錤举着铁锚灯笼,兴奋地跑在最前面,雨水顺着灯笼的纹路,汇聚到他掌心的微型罗盘里。趁着王锐往锻炉添焦煤的间隙,王巧儿将载錤的“验铁学徒”档案,悄悄地塞进《三字经》的夹层里。听着孩子用“验铁七式”的口诀,认真地辨别着赤铁矿与褐铁矿,她的思绪不禁飘远,忽然想起载钧在工器阁里计算弹道的模样——同样的算珠链,同样专注的眼神,可两人却隔着九重宫墙。
突然,锦衣卫踹门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惊飞了梁上那铁锚形的灯笼。此时,王巧儿正在烘干湿透的《农工百问》。“考工院预备算生需参与铁器测绘。”她镇定地出示工部火牌,指尖不经意间划过柜中夹层的《郑和工器谱》残页。就在这时,载錤藏在身后的罗盘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磁针稳稳地指向北方——那里,新铸的铁锚正凝结着“景明”残碑的熔浆,随着工字旗的福船,劈开雨幕,破浪前行。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马蹄踏碎了济南清晨的寒霜。王巧儿怀中揣着的“工”字铁章,硌得她肋骨生疼。陈大锤的密信说,佛郎机人在蒙巴萨的工坊炸了九次罗盘,误将磁石与琥珀同炼,引发爆炸,实则需用《工器汇典》『磁石畏琥珀』之理避之。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载錤在锚灯余烬里画的第二十四种铁器锻法,想起他仰着小脸,满是期待地问“将来能造飞锚船吗”时,睫毛上沾着的那几粒铁屑。路过紫禁城角楼的时候,她摸出袖中载钧绘制的硫磺舰队图——那曾经是永寿宫沙盘事件的“罪证”,如今却成了考工院算学的教具,边角还留着少年咬过的齿痕。
杨廷和书房里传来的算珠声,惊起了窗外树上的寒雀。朱载钧算出杨府月俸损耗的话音刚落,首辅杨廷和便拂袖,一脸正色地说道:“算术需为礼法所用。”王巧儿看着男孩袖口那缩小的铁锚徽记,思绪又飘回到尚衣监改制兖服的那个深夜,朱厚照指尖敲着《工器汇典》,嘴里念着“锚定四海”,那节奏竟然和载錤玩罗盘时的哼唱一模一样。
子时,工器阁内烛影摇曳,一片昏红。载錤的磁石罗盘与载钧的准星设计图,在算珠阵中并列摆放着。王巧儿摆完“工”“海”二字的时候,窗外忽然狂风大作,所有的磁石摆件都应声转向泉州的方向。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香寮村埋下的算珠罗盘,想起朱厚照在弹劾奏疏上画的锚形符号。就在这时,泉州的急报突然传入——载錤落水的时候,手中的罗盘始终坚定地指向北方,指向那艘挂着工字旗的福船,新锚上的“景明”二字,正被朝阳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五更钟声响彻夜空的时候,王巧儿轻轻地摸出载錤送给她的铁章,那毛糙的边缘紧紧地贴着她的掌心,像极了王景弘庙前那座锚形的石碑。远处,工部铸炮的声音与钦天监漏刻的滴答声相互应和着,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算珠落盘的清脆声响,还有火苗燃烧时的噼啪声。在烛火的映照下,两个孩子触碰磁石的画面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一个在工器阁里专心地校准准星,一个在锚灯的余烬里认真地画下第二十五种铁器纹路。而在大海的深处,新铸的铁锚正穿透层层雾霭,锚链激起的浪花里,算珠仿佛串成了一条闪闪发光的航路,引领着大明的未来,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