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姑娘闻言,面上顿时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即便她远在江夏,却也听说过上京城永宁侯府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案。
坊间传言,那位真千金在侯府的日子举步维艰。
父母冷眼相待,兄长嫌恶疏离。最令人唏嘘的是,在侯府祠堂起火那日,满座宾客皆亲眼目睹了真千金脸上印着鲜红的掌痕,身上不合体的衣裙上留着肮脏的脚印,行礼时不经意露出的手腕上,更是布满了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新旧交错。
与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假千金相比,真真是云泥之别。
一个是被众星捧月般高高供起的皎皎明珠,光华流转间尽是万千宠爱;
一个却是连月光都不愿驻足的尘间瓦砾,在明灭闪烁的阴影里沉默匍匐。
不,即便是蜷缩着也躲不过折磨。
粗鄙、可怜的紧。
今日一见……
黄大姑娘心中暗忖,坊间传闻怕是谬误颇多。
面前的裴桑枝虽非倾国倾城之姿,却生得眉清目秀。不笑时,眉宇间透着几分清雅倔强,宛若雪中寒梅。
展颜笑起来,又如三月的风吹过沃沃桑叶,吹皱一池春水,不经意间便能在人心底生根发芽,叫人念念难忘。
“裴姑娘。”黄大姑娘向裴桑枝施一礼,继而将目光转向永宁侯与庄氏,语气骤然转冷,直白道:“贵府二公子裴谨澄不孝不悌,更对自幼相伴的养妹存着不堪的心思,如此德行,岂堪为良配?”
“即便贵府不退这门亲事,贫尼也定要退婚。”
“若要与此等卑劣之人同处一室、共度一生,倒不如身居鲍鱼之肆来得清净。”
裴桑枝暗忖。
这一世,黄大姑娘的性子强硬、果决了许多。
庄氏羞恼,厉声斥道:“黄大姑娘,你这话好没道理!他们兄妹清清白白,你怎敢用这般腌臜心思揣测?”
“退婚一事,是我侯府有违旧约在前,对不住你,但你也不能说此诛心之言。”
黄大姑娘直勾勾地望了庄氏许久,幽幽叹了口气:“阿弥陀佛。”
“贫尼既入空门,原该看破红尘恩怨。奈何修行尚浅,终究难逃这“怨憎会”之苦,亦难到“得失如云,来去随缘”的豁达自在。”
“侯夫人可知,今岁夏至,贵府二公子送往江夏的生辰贺礼中,藏着一方素绢。“
“帕角绣着“明珠”二字,旁边墨迹犹新,题着缠绵悱恻的诗句,字字情意绵绵,写尽了满腔痴意。”
“与贵府二公子的手书,当真分毫不差。”
“贫尼苦思多时,仍未能参透其中玄机。到底是贵府二公子备礼匆忙敷衍,不慎将那方素帕遗落箱笼。亦或是别有深意,欲借这方丝帕向贫尼昭示其心有所属,好让贫尼识趣知难而退?”
庄氏朱唇微颤,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十指在袖中绞作一团,却仍想不出周全之策。
黄大姑娘眸光一敛,嘲弄一笑:“侯夫人莫不是要说,这又是场误会?”
“若要说是误会,那便请侯夫人为贫尼解惑,谁家妹妹会将贴身帕子赠与兄长?又是哪家的规矩,许兄长在妹妹的帕子上题写相思之句?”
“这分明是两相情愿,你侬我侬,好一段风流佳话。”
黄大姑娘将“佳话”咬得极重,仿佛是要把那对狗男女嚼碎了咽下去似的。
永宁侯面皮涨得紫红,却仍强撑颜面道:“区区一方绢帕,如何做得铁证?天下善摹他人笔迹者,更是不知凡几!”
“许是有什么别有居心之辈,暗中陷害,意图兴风作浪。”
“如真师父,逝者已矣,何必再提旧事?死者为大,还望如真师父慈悲为怀。”
黄大姑娘闻言眉梢一挑,不紧不慢地捻着佛珠反问道:“裴侯爷这话,莫不是在怪贫尼来迟了?”
“贫尼倒觉得,贫尼脚程慢,是贵府的裴二公子走得太急了些。”
“化贫尼出家的高人曾为贫尼批过命格,言道贫尼此生注定红颜薄命,终将殒命于枕边人之手。”
永宁侯撇了撇嘴,轻捻胡须,端起了长辈的高姿态,傲慢道:“贤侄女儿,你此言差矣。那些方外之士的虚妄之谈,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把戏罢了,糊弄人骗些钱财而已。”
“你竟因几句真假难辨的谶语,就对谨澄生了嫌隙,还凭空臆想出这等有悖人伦的荒唐事来,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依本侯看,你口中那位所谓的高人,保不齐就是暗中作祟之人。”
“你怕不是错把恶人当恩人了。”
黄大姑娘闻言并未动怒,只是轻抬眼眸,淡声道:“侯府有侯爷这般“英明”的主子坐镇,难怪会酿出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惨剧来。”
“若侯爷知晓点化贫尼遁入空门的是何方高人,只怕此刻就不敢这般口出狂言了。”
永宁侯轻蔑地嗤笑一声:“再高的高人,也不过是些方外之士罢了。”
他如今是仕途坎坷,家事烦忧,处处不得志,时时受憋闷,可即便如此,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江夏的秃驴?
莫说是区区一个和尚,便是制造场意外,将江夏的一座寺庙付之一炬,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师父,他瞧不起你。”黄大姑娘蓦地朝着花厅的小隔间看去。
裴桑枝:这花厅里,还有人?
小隔间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一个装束怪异的老者缓步而出。
他半边脑袋剃得精光,半边留着灰白长发,身上穿了件僧袍和道袍拼接起来的衣裳,指间还夹着颗足有荔枝大小的……
丹药……
应该是丹药吧。
裴桑枝也不太确信。
毕竟她孤陋寡闻,真的没见过也没听过这么大的丹药。
怎么往下咽啊,硬嚼碎吗?
一个半道半佛的高人,收了一个尼姑做弟子……
在裴桑枝诧异之际,永宁侯猛然起身,雕花木椅被他剧烈的动作带地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
“你是……”
来人云淡风轻:“怎么,不认得了?”
“我记得,你年轻时,在我手底下听过差遣的。”
永宁侯声音发颤:“秦……”
“秦大人。”
秦?
裴桑枝眉心微动。
这是……
清玉大长公主殿下也姓秦。
这个姓氏,很容易挑起人脑海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如今,大乾的皇室,是谢姓。
但,大乾的开国之君,姓秦。
秦家江山传至四世,贞隆帝秉性阴鸷,手段狠戾,胸襟狭隘难容贤良,更失人君应有之仁德。
在位期间倒行逆施,罪孽之深,纵使罄南山之竹亦难书其恶。
而眼前这位秦大人,不出意外,当是贞隆膝下第三子无疑。
亦是清玉大长公主的皇兄。
狠人。
真正的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