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哥儿,我是你母亲!”
庄氏再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只是,不同于面对裴桑枝时的愤怒和怨恨,这一刻,更多的是苦涩和无力。
裴临允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赌气道:“这会儿倒想起是我母亲了?一口咬定二哥是死在我手里时,怎就不记得是我母亲了?”
“我不稀罕!”
裴桑枝眼尾轻扫过值守的差役,眉头微蹙,面上适时浮起几分不豫之色。
刻意抬高了声调道:“四哥,你且好生与母亲说话。母亲为你忧心忡忡,听闻我要来探视,当即就要同往。方才在马车上,我还瞧见母亲拭泪的帕子都浸湿了。”
裴临允勉强应下,眉宇间仍凝着几分不情愿。
话音未落,他便急不可耐道:“桑枝,你可有法子救我出去?”
“祖父素来最疼你,荣老夫人也待你如珠似宝。他们在上京城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你去求求他们......”
说着,打了个寒颤,目光惶然地扫过阴暗的牢房:“这大理寺的牢狱阴冷刺骨,霉味熏得人头疼,夜里还有巴掌大的老鼠窜来窜去,我当真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裴桑枝:这是当值守的差役是死人吗?
“四哥,且稍安勿躁。”
“大理寺乃秉公执法之地,重证据、明是非、持公道。当着诸位官差的面,还望慎言。”
裴临允连连点头如捣蒜,忙不迭应道:“正是正是,是我一时糊涂了。”
庄氏委实见不得裴临允被裴桑枝牵着鼻子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临允,你父亲他已经在想方设法地替你奔走斡旋了,你心里可莫要再怨怪他了。”
裴临允不耐,心下陡然腾起一股无名火,没好气道:“若不是你们执意要将二哥之死栽在我头上,我何至于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求到向少卿跟前报官?”
“如今兄长们都死绝了,倒想起我这根独苗来了?怕裴家断了香火,才假惺惺来关心我,用不着你们假好心。”
“怎么,连我生怨都不许了?”
“母亲,你……”
裴临允还欲说些什么,却化作一声痛苦的哀嚎。整个人突然蜷缩的倒在稻草上,捂着心口,一滴滴殷红的血从嘴角滴落。
“好疼……”
“好疼……”
裴桑枝骤然掩唇,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惶:“母亲!您看四哥这模样,莫不是被您气着了?”
庄氏心神大乱,疯狂地拍打着栅栏,声嘶力竭地哭喊:“允哥儿,允哥儿。”
木栅栏被她拍得哐当作响,簌簌落下碎木屑。
见裴临允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仍蜷缩在地上痛苦哀嚎,庄氏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淬了毒的刀子般剜向裴桑枝,发了狠的质问道:“你……你这孽障!又对允哥儿使了什么毒手!”
她知道,裴桑枝此番前来探视临允,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万万没想到,裴桑枝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到这般地步。
裴桑枝以袖掩面,挡开纷纷扬扬的木屑尘埃,朱唇轻启,声若蚊蝇:“你瞧,你还是这般不顾是非曲直,惯会颠倒黑白的本事,如今又来做这恶人先告状的把戏,难怪四哥见你便生厌。”
说话间,值守的差役听到这边的动静,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看了眼蜷缩在地上哀嚎不止的裴临允身上,眉头微皱,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他抱拳一礼,语气虽恭敬却不容置疑:“还请裴侯夫人和裴五姑娘暂且留在此处,莫要妄动。”
裴桑枝声音凄切,带着几分哀婉:“家兄虽身陷囹圄,然大理寺尚未定罪。恳请大理寺延请良医为他诊治,以防他一个三长两短。”
差役:“这是自然。”
裴桑枝:“多谢。”
裴桑枝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像只被沸水烫熟的虾子般痛苦蜷缩着的裴临允身上。
若非她警惕,此刻在剧痛里丑态百出的人,就会是他。
而永宁侯就会居高临下的,像驯养看门犬般调教她,如摆弄提线木偶般操控她。
用疼痛与屈辱一点点磨去她的棱角和锋芒,到那时,她便真成了他掌中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这就是她的生身父亲啊。
幸亏,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期待。
庄氏一眼便觑见裴桑枝眼底的凉薄与嘲弄,登时怒不可遏,不管不顾地就要扑上前来:“允哥儿是我唯一的指望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与你拼命!”
裴桑枝唇角微扬,慢条斯理道:“母亲,您这些精心教养的好儿子,横竖都差不离。若非要择一人作为后半生的指望,可不就是矮子里拔将军,粪堆里淘金子?”
“可惜啊……”
“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终究是个矮子。至于粪堆里哪来的什么金子?不过是些腌臜秽物罢了。”
“母亲,三哥若真有个闪失,您难道不该好好笼络我才对吗?怎么能不识时务地与我拼命,未免太不明智了。”
“毕竟,父亲再不能生了啊。”
裴桑枝说的一字一顿,分外的慢。
庄氏的面色一分一分变得惨白,到面如金纸。
仿佛裴桑枝吐出的每个字都化作狰狞厉鬼,张牙舞爪的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暗中下药绝嗣,不过短短数日……
裴桑枝竟已知晓的清清楚楚。
庄氏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上来,霎时间四肢百骸如浸冰窟,连牙齿都在不住地打颤。
她哆嗦着伸出手指,直直指向裴桑枝,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恐惧与绝望:“你……”
“你......不是人......”
裴桑枝无动于衷,声音轻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那母亲是人吗?”
“若母亲能亲手处置了裴春草,无论是打是杀,亦或是将她逐回那对穷酸父母跟前受尽磋磨,再跪着来求我,或许女儿还能念在这点母女情分上,替您遮掩一二。”
“若是要杀,务必要确保裴明珠咽气前,浑身骨头全碎了,筋依旧连着。”
“父亲说过,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恐惧如潮水漫过庄氏的心头。
极致的恐惧下,庄氏连裴临允的哀嚎声都听不见了。
“你……”
“你不过是日子艰难了些,好歹性命无虞,何至于恨到如此地步......”
裴桑枝失笑。
“不过是日子艰难了些?”
她的那些苦难,在始作俑者口中,就变成了一句不过是日子艰难了些……
“母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兄长们的心愿啊。”
“每一次,在春草与我之间,兄长们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既然如此,女儿自然要体谅兄长们的苦心,急他们所急,想他们所想。”
“母亲,那么您呢?”
“在您心里,究竟更疼我一些,还是更疼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