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拍手大笑,那爽朗的笑声仿佛带着一股力量,竟让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也轻轻摇曳,散开了几分:“赵侍郎这话,虽直白却道理深刻。王峻兄所虑,乃是‘矫枉过正’之虞;而赵侍郎所守,乃是‘公允’之道。二者看似相左,实则并行不悖。”
言罢,郭威见二人神色略有舒展,心中暗自点头,遂又缓缓道来:“选拔人才,不拘门第寒微,唯才是举。优秀者自当脱颖而出,平庸者则退而自省。名额比例,当依才而定,不设呆板之限。如此,既能保‘糊名’之公正无私,又能兼顾各方,实为一举两得。王峻兄以为如何?”
身为皇帝的郭威已然把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作为臣子的王峻只得是躬身道:“陛下圣明。”
说完这话后,他转身看向赵上交,语气缓和了些:“赵侍郎,往后阅卷,还需更慎之又慎,莫让真正的世家才俊因‘偏见’落榜,也莫让寒门子弟仗着‘糊名’便疏于进取。”
“臣,遵旨!”赵上交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解脱,额头不经意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连空气都为之一轻。
崇元殿内,袅袅升起的檀香气息刚刚趋于平稳,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事已然尘埃落地时,却忽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王峻缓缓的从袖中抽出一卷试卷,指尖如重锤般落在纸面上,声音瞬间变得严厉:“陛下,赵侍郎适才所言‘唯才是举’,掷地有声。那么,这份被选中的试卷上,‘落韵’之谬误,又该如何向陛下,向满朝文武交代?”
试卷被内侍呈到御案上,郭威展开一看,是篇《农桑赋》,字迹尚可,只是其中“桑”“仓”“芳”等字押韵杂乱,“桑”属阳韵,“仓”属阳韵,“芳”却误入阳韵邻近的江韵,正是诗律中大忌的“落韵”。
王峻目光如炬道:“赵侍郎,科举取士,诗词格律亦是基本功。这篇赋连押韵都错得离谱,却能取中,莫非在您眼中,只要是寒门子弟,连基本的学问都可以不顾?”
颜衎立刻出列附和:“王相所言极是!我朝以文治天下,格律乃文章筋骨,连‘落韵’都不懂,何谈‘才学’?这等卷子能取中,分明是赵侍郎为了凑寒门比例,刻意放宽了标准!”
赵上交脸色发白,忙躬身道:“陛下,此子是黄河沿岸的农家子,自幼跟着父亲种桑养蚕,《农桑赋》里把‘蚕三眠需控温’‘桑苗间距三尺’写得分毫不差,实乃难得的实务之才。至于落韵,是因他从未学过诗律——臣以为,选材当看其长,而非苛责其短。”
陈同冷笑一声道:“短?连平仄押韵都不懂,便是不学无术!若这也算‘才’,那天下农家子岂不是都能中试?”
弘文馆大学生范质忍不住出列:“陈学士此言差矣!今年黄河凌汛,虽然卫州灾祸举朝所知,但其实京城周围黄河沿岸也遭灾祸,学堂尽毁,这些学子们一边学习一边疏通河流,能写出《农桑赋》已是不易,若因落韵便否定其才,才是真的埋没人才!”
“范大学士,你这是强词夺理!”
王峻猛地一声断喝,随即眼神锐利地转向郭威,言辞恳切而坚定:“陛下,格律之设,非为苛求,实则是为文章立下规矩,使之有矩可循。今日若对‘落韵’之事姑息纵容,明日便难免对错字谬误视而不见。长此以往,高中之士,恐将尽是连《论语》篇章都难以熟稔的庸才!再者,赵侍郎创‘糊名制度’,意在剔除那些胸无点墨之辈,他也不愿意见到此景重现呢?”
郭威捻着试卷的手指微微一顿,看向赵上交:“赵侍郎,你阅卷时,当真没发现这落韵之错?”
赵上交额头冒汗,紧张无比道:“臣……臣发现了。只是此子论‘桑苗嫁接’之法,连太仆寺的老农都赞‘从未想过这般巧妙’,臣一时心软,便将其列为末等取中,想着日后再教他格律……”
王峻寸步不让道:“心软便是失职!取士乃国之大典,岂能因‘心软’坏了规矩?若今日开了这个例,往后考官都以‘实务’为借口纵容学识疏漏,我朝文风怕是要日渐粗鄙了!”
殿内再次沉寂,世家官员多颔首赞同王峻,寒门出身的官员却面露不平——他们中不少人年少时也因缺师少教,犯过类似的格律错误。
郭威忽然放下试卷,看向王峻:“王峻兄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王峻一怔,他没想到郭威竟然会这般问来,他缓缓张口道:“陛下,此事自是有刑部依法论处,不过臣以为此事重大,赵上交身为主考官选士失实,可贬为商州司马,副考官杨骏,贬为清丰县令!”
王峻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令在场众人皆是一凛,即便是素来亲信无比的陈同,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波澜,暗觉惩处过重。提及杨骏的惩处,尚能勉强接受,不过是恢复原状,从哪来回哪去。然而赵上交,竟一夜之间由高堂之臣贬为商州司马,这惩罚之重,实在令人咋舌!
五代之时,官制沿袭唐风,唐代官阶繁复,共分九品三十阶,每品之中又分正、从二等。户部侍郎一职,位列正四品之下,显赫一时;而商州司马,却不过是从五品之末,此番贬谪,无异于直接从京城中枢跌入偏远地方,足足降了三级之多,其落差之大,令人唏嘘不已。
于是,王峻话一落地,弘文馆大学士范质即刻挺身而出,义正言辞道:“陛下,微臣斗胆以为,赵侍郎此番之举,实属无心之失,监察不严之过耳。且赵侍郎初衷,实为国家甄选栋梁,彼时试卷皆已糊名,赵侍郎之选,绝非因李观之私情,全然基于其才华横溢。至于那落韵小节,微臣揣测,赵侍郎或念及美玉微瑕,不妨大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