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樊楼送走范质之后,杨骏转首望向依旧驻足原地的冯吉,其身影未有丝毫挪动之意,心中不由泛起一丝疑惑,遂启唇轻问道:“冯兄,你我已久违相聚,莫非今夜有意与我一道漫步州桥夜市,共赏灯火阑珊?”
听到这话,冯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手中折扇“唰”的一声优雅展开,扇骨轻扣掌心,发出清脆声响,伴着朗朗笑声回应道:“哈哈,杨贤弟,若是寻常光景,我定会欣然相陪,共赴这繁华夜色。然而此番留步,实则是心中有要事相告,不可耽搁啊!”
杨骏看着来往稀疏的几个提着食盒的酒客,不由地指向前方的一个拐角凉亭处道:“这里人多嘴杂,不若到哪里简单说两句话?”
冯吉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并肩走下樊楼台阶,晚风卷着楼下摊贩的吆喝声涌过来:”糖煎饼——热乎的糖煎饼哟!\"
\"刚卤好的羊杂,一文钱一大碗!“
杨骏踩着青石板路,看着前方墙根下的灯笼映得路面泛着油光,沿着州桥往前走,夜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河。穿绿袍的小吏与挑着担子的货郎擦肩而过,鬓边簪花的姑娘捂着嘴笑,手里的风车转得飞快。两人步伐缓缓走到凉亭处后,杨骏看着眼前繁花似锦的街市,不由的轻叹一口气道:“到底什么事情,能让冯兄特意留下来告诉我?”
冯吉收起折扇,指尖在凉亭的石桌上轻轻叩着,目光掠过远处夜市的灯火,忽然沉声道:“童子试这件事就是个大坑,如果你还能抽身出来的话,我劝你不要趟这趟浑水!”
杨骏握着栏杆的手猛地收紧,掌心被粗糙的木刺硌得生疼:\"你是知道些什么?\"
冯吉却是摇了摇头道:“杨骏,我待你是朋友才给你说这么多话的,如果你知趣的话,就什么也别说,直接告病在家,待此事过去后,你仍然当你的直学士,岂不更好?”
杨骏望着冯吉眼底深藏的忧色,忽然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指节,栏杆上的木刺在掌心留下几道红痕。他弯腰拾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灯笼纸,那纸被夜风撕得残破,却仍透着点暖黄的光。
\"冯兄可知,我在回来的路上,卫州当地也在金锣打鼓的准备着童子试,我看着那一个个的孩子,都是光着脚走到县城的。那些孩子鞋底磨穿了,就用稻草裹着脚,夜里赶路时草鞋掉了,愣是踩着碎石子走了三里地——你要知道,他们不是争功名的,只是求一个‘不饿肚子’的指望。\"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冯吉猛地别过脸,望着夜市尽头那片璀璨的灯火,喉结滚动半晌:\"你以为我没见过?我在京城,每年都能看到不少寒门士子在考场门口咳血,还不是被世家子弟的车马溅了一身泥?这世道从来如此,你拗得过吗?\"
杨骏将残破的灯笼纸捏碎在掌心,纸屑从指缝漏下,像撒了把碎星,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不容置疑道:\"拗不过也要拗。我在卫州修坝时,所有人都说这堤坝撑不过汛期,可我们还是一筐筐往坝上填土。如今坝守住了,孩子们的前程,我也想试着守一守。\"
冯吉被这话堵得一噎,猛地转身时折扇\"啪\"地砸在石桌上:”我是怕你死得不明不白!哎,我话都说的如此明白,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呢?赵上交都知道这种事情他搞不定,才找上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杨骏望着冯吉涨红的脸,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愚不可及的腐人,真到时候了,不行的话,我撂挑子不干了不就行了?“
冯吉煞有介事地看着杨骏这一脸认真的表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折扇在掌心敲得\"咚咚\"响:“你啊你,真是个钻进牛角尖的犟种!”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般说道:\"那你就记得一件事,童子试的主考官是赵上交,无论出什么事情,到时候你可不要脑子一热,什么事情都硬往身上拦,听到没有?\"
杨骏心头一凛,刚要说话,却被冯吉按住嘴:“你不要问我会出什么事情,你只消记住,出事的时候,一切由主考官在,只要你不伸头,我就能保你无虞!\"
夜市的梆子敲过二更,卖羊杂的摊子已经收了,只剩下几个醉汉在街角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冯吉理了理衣襟,转身往巷口走:”我可没帮你什么,你要是栽了,别把我供出去。\"
杨骏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道:\"明日卯时,我在国子监门口等你!\"
冯吉没回头,只挥了挥手,折扇的影子在灯笼光里晃了晃,像只展翅的鸟。
凉亭之中,杨骏孤身伫立,晚风轻拂,携带着远方酒肆的醇香,与他掌心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纸屑余味交织缠绵。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越了幽深的夜色,定格在皇城的方向。那里,角楼的灯火在云层的遮掩下时隐时现,宛如苍穹之下一只半睁半闭的慧眼,窥视着人间的沧桑变幻。
然而,就在这一刻,恐惧似乎悄然离他而去。范质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字字铿锵,如同暗夜中的明灯,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就连冯吉,那个一向以明哲保身为处世哲学的智者,也在这关键时刻,不动声色地为他递来了一架攀登高峰的隐形梯子。
这一切,让杨骏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握紧拳头,掌心的木刺印混着纸屑的手边,扎得人微微发疼,却疼得踏实。这童子试得浑水,他趟定了。
……
次日清晨!
弘文馆的雕花木门刚被推开,一股陈年墨香便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熏香味。杨骏正掸着袍角的晨露,就见东窗下的书案后立起一道身影——那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绯色官袍,两鬓霜白如染,颔下的山羊胡却梳理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捏着支紫毫笔,笔尖的墨汁尚未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