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铲翻,油烟漫,盐重糖多暗自乱。
听得客官蹙眉语,先嚷市价涨三番。
灶台前的硝烟
辰时的日头刚爬上醉仙楼的飞檐,后厨已蒸腾如炼丹炉。胖厨娘孙二姐抡着铁勺敲锅沿,震得梁上灰簌簌落进汤锅。小学徒阿旺缩在墙角剥蒜,忽听前堂传来叫嚷:“这西湖醋鱼酸得倒牙!莫不是醋缸里泡了秤砣?”
孙二姐肥厚的手掌拍在案板上,震得葱姜乱跳:“穷酸措大!三文钱就想吃御膳?”她舀起一瓢粗盐撒进鱼锅,溅起的油星子烫红了手背,却浑似不觉。阿旺盯着她颈后滚动的汗珠,恍惚想起上月东家查账时,那柄乌木算盘敲在案上的声响。
油锅里的旧账本
这场风波传到前堂柜台时,账房先生老徐直摇头:“孙二姐这暴脾气,得从她男人卷款跑了说起。”
五年前醉仙楼还是孙家产业。她那赌鬼丈夫偷了柜上三百两银子,留给她一屁股债和嗷嗷待哺的幼子。东家王掌柜趁机压价盘下酒楼,却留她当厨娘——全城找不出第二个能将陈米煮出香气的巧手。
如今她每撒一把盐,都像在撒当年被卷走的银粒子。昨日东家查账时冷笑:“再被客人退菜,工钱扣半!”此刻那柄乌木算盘仿佛悬在灶台上,铁勺每敲一下,便近一分。
糖罐中的千年怨
这场景让茶馆说书人想起《金瓶梅》里宋蕙莲烧猪头的典故。那妇人能用一根柴禾烧烂猪头,偏被西门庆嫌弃“咸淡不均”。兰陵笑笑生讥讽:“品菜如品人,嫌货的未必是买货人。”
更绝的是《红楼梦》里柳家的遭遇。她给芳官做顿清淡饭食,反被骂“克扣份例”,实则因赵姨娘暗中使绊。曹公写得隐晦:“后厨油烟气最重,却最沾不得人间是非。”
就连《水浒传》也有这般荒唐。母夜叉孙二娘骂客人挑肥拣瘦,转眼却在人肉包子里多塞砒霜。施耐庵暗讽:“嫌馅咸的,许是尝出自己同类的滋味。”
盐巴秤上的阴阳眼
西街卦摊的胡半仙有杆“公道秤”,称盐不差分毫。孙二姐曾嗤笑:“老娘一把抓的盐,比你那破秤准!”却在某个雨夜偷摸秤杆,发现尾端刻着“心安”二字。
那夜她梦见自己变成盐粒,在油锅里翻腾。东家的算盘珠子化作巨齿,将盐粒碾成齑粉。忽见亡夫抱着孩子立于云端,手中银锭竟是她克扣的工钱所铸!
醋鱼翻身见月明
霜降那日,前堂又闹将起来。布商陈老板摔了醋鱼盘子:“昨日说太酸,今日又太淡!你们这厨娘莫不是耍人?”
孙二姐拎着菜刀冲出后厨,却见东家正捻须旁观。她忽然福至心灵,舀起一勺鱼汤递去:“掌柜的尝尝咸淡?”王掌柜猝不及防灌下半口,呛得满面通红——那汤竟咸如海水!
“盐价涨了三成,东家不是不知?”孙二姐叉腰冷笑,“昨日您让我用粗盐替细盐,今日倒嫌味重?”满堂哗然中,阿旺突然捧出本旧账册——上面记满东家授意以次充好的勾当。
新火试新茶
冬至夜,醉仙楼易主更名。孙二姐握着新东家赠的银柄铁勺,却觉比往日轻快许多。阿旺探头问:“今日西湖醋鱼还按老方子做?”
“且慢。”孙二姐摸出胡半仙那杆公道秤,细细称了盐糖,“从前总怨客官嘴刁,其实是自己心里腌着苦。”
第一盘醋鱼端出时,月华正照在“醉仙楼”新匾上。陈老板夹起鱼肉咂嘴:“酸甜适口,倒是像极了……”后半句被喧闹声淹没——东街当铺朝奉正举杯高呼:“好一个孙二姐,酸咸苦辣见真章!”
盐重糖轻非手艺,油烟气里藏辛酸。
莫道客官舌头刁,心中秤平味自端。
这锅翻腾的西湖醋鱼,呛出多少世态炎凉?孙二姐的铁勺,阿旺的旧账本,柳家的清淡食盒……市井庖厨里,每道菜肴都是面照妖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