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乌云被狂风从远处卷了过来，沉甸甸的压得极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
林清梦抬头瞄了一眼，压抑的感觉让他无比烦躁。
马上要下雨了，也不晓得还有多少鬼怪未除，他实在不想在这儿听一条大蛇废话了。于是迈开长腿，准备撕条布料给伏奕的嘴巴堵上。
凤星河却很想听，眼疾手快的扯住了他的袖子，“师尊，您做什么去？”
“去让他闭嘴。”
“您就让他说吧。虽说他是罪大恶极，但您也得让他辩驳不是。几句话而已，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林清梦闻言不由得蹙眉，回头看了一眼执明神君，犹豫片刻又退了回来。
伏奕不笑了，盯着凤星河冷哼道：“老子敢作敢当，句句实话，有什么可辩驳的？就怕有些人听不得实话！”
说完又把视线落到林清梦身上，等了两个呼吸的功夫，“仙君不动手，那我可继续说了！”
他突然弯着眉毛笑了起来，“我和姐姐很久以前也在招摇山生活过，那真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
伏奕顿住话头，整个人靠在龟壳上。虽然满脸都是疼出来的汗水，他的表情却有几分惬意。闭着眼睛唇角上扬，好像在回忆什么愉悦的事情。
这条破蛇磨磨蹭蹭的，有什么话倒是快说啊。
凤星河心下好奇，大魔头怎么和招摇山还有渊源？于是上前两步，背着双手身体前倾，扬了扬下巴，“喂，死猴子，你不是水系修士么？去招摇山做什么？”
“哼！小兔崽子，你知道个什么？”
伏奕睁开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眨了眨，“我们姐弟在幼年没化形的时候，有一次差点儿喂了大鹏。是被路过的陵光神君所救，顺手带回了招摇山。”
“我二人在山里呆了百十来年，相继化形。后来神君嫌我们吵闹，就替我们找了师父。姐姐属土，去了太华山，老子属水，就去了单狐山。”
说完他拗着脖子往执明神君那里看去，扯着嗓子嚎叫：“我的好师尊，弟子说的丝毫不差吧？！”
“……”
执明神君脸色白的如纸扎的人偶一般，抿着嘴唇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修士们的精神紧绷了许久，这会儿难得放松，不少人都席地坐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大魔头化形前的事。”
“过去那么久了，没听说过倒也正常。”
……
伏奕竖着耳朵听他们议论，冷笑着继续说道：“尔等怎么说也是修士，应该听说过，蛇修千年为腾，腾修万年渡天劫则可飞升成神。”
凤星河立即翻了个白眼反驳他，“胡扯！你刚刚还说你活了两万年，我也没见你有多厉害。”
“老子不行，资质太差了。别说万年，就是十万年也没飞升的本事。”
伏奕好像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随即又开始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变了调，“再说我的好师尊也不会允许我飞升的，我早就伤了根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然就凭你个小兔崽子，在青丘如何能伤的了我？”
忽的情绪一转，他又兴奋了起来，眼睛里盛满了骄傲，“我姐姐就不一样了，厉害的很！她本身属土，机缘巧合之下还得了陵光神君所赠的一簇神火。”
“那真是逢木不克，遇火不伤，飞升是十拿九稳的！”
“可惜啊……她拜了个好师傅……”
执明神君一手抚按着胸口，强压翻涌的血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极轻的叹息一声。
伏奕扭着脖子转了两圈，最后目光又落回执明神君的脸上，“勾陈老贼卑鄙无耻，惧怕姐姐一旦飞升会动摇他的地位，竟然在她飞升时动了手脚，害的我姐姐差点儿殒命！”
“师尊，我姐姐是入魔了，可不入魔她就得死！你来告诉弟子，她真的杀生了么？真的作恶了么？”
执明神君靠在允荇的手臂上，双目紧闭，咽了咽喉咙里的血沫子，艰难开口：“当年，因为她执念太深，太华山下一夜之间死了数万人……”
“你放屁！”
伏奕愤怒的眼中能喷出火来，明知挣脱不开束缚，蛇尾仍旧剧烈的摆动，沁凉的蛇血汩汩冒出，把他身下的土壤浸的黏腻通红。
“她不过是伤愈之后到太华山讨要说法，却被勾陈老贼诬陷！”
“你明知我姐姐善用的是御火之术，而那些百姓都是死于土系术法，无一例外！”
“你们一个个的心如明镜，却还是助纣为虐！强行镇压姐姐一万余年，你们这群伪君子！王八蛋！”
执明神君稳了稳心神，强撑着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望向伏奕，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那时赤矖已然入魔，陵光的术法她再也用不得了。”
“即使作恶不是她的本心，但无数条生命尽数因她而死，罪不可赦。”
“哈哈哈哈！”
伏奕仰着脑袋狂笑不止，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因她而死？您看见了么?”
“您没看见！您只看见了成山的尸体，尸体死于土系术法！你为了袒护老贼，就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姐姐的头上！”
“后来实实在在是为师亲眼所见。”
“你别跟我说什么后来！”
伏奕尖利的嗓音划得人耳膜生疼，“后来是你们冤枉她、要杀她！难道反抗也是错么？”
“后来无论死了多少人，至少有一半都是死在你们手下的！你们眼见着杀不了我姐姐，才退而求其次封印了她！”
执明神君一步三晃的往前走去，站到他的身前，“阿奕，你当真是误会了。你当初为什么要一走了之，你心中有这么多疑惑为何不问？”
“哈哈哈哈！误会？我误会什么了？”
“不跑难道等着你们用我做饵再去抓我姐姐么？”
伏奕全身只有脖子能动，仰着脑袋盯着他，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眼神却是恶狠狠的，“行！姐姐的事儿我没亲眼瞧见，不说了！那我灵珠上的裂痕是打哪儿来的？”
“是你！是我的好师尊亲手所为！难道这也是误会么？”
“师尊！执明神君！你告诉他们，你自己告诉这些修士，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欺师灭祖的大错，您要下这样的狠手？”
“……”
勾陈神君眉头轻蹙，嘴唇动了动竟是无言以对，白的像死人的脸上露出愧色，挣扎了一瞬，“是为师对不住你。”
“是我一时想岔了主意。”
“怎的？因为什么您是说不出口么？”
伏奕冷笑连连，扭着脖子慢悠悠的环顾了一圈，“行，我来说。”
执明神君的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却没有阻止他，就那么直直的站着。
“咳咳！”
“尔等都听清了。”
伏奕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深深呼吸，就像要用尽所有力气那般，死命的叫喊，声音无比响亮。他嗓音本就尖细，这么一嚎穿透力极强，方圆百丈之内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当初老子在单狐山学艺万年，山中只有我们师徒二人。我虽说资质不高，但也算勤勉，万年来从没违背过一次师命。”
“师尊，弟子说的都是事实吧？”
执明神君咽了口唾沫，颔首道：“不错。”
“我姐姐入魔之后，勾陈老贼冤枉她大开杀戒，想要抓她除之而后快，却遍寻她而不得。”
伏奕冷哼一声，“于是老贼就想了个好办法，用我这个亲弟弟做饵，来引我姐姐现身。”
“可一个完好无损的弟弟又怎么能让姐姐心疼呢？”
伏奕忽的开始大笑，接着又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的好师尊不但同意了，还亲自动手！”
“我陪了你整整一万年！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
突然安静了下来，没人讲话，只有狂风肆虐，吹得人睁不开眼。
凤星河心里堵得发慌，不由自主的望着林清梦，眼眶酸涩难当。他也很想问一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被捆着的邪修倒是有人不怕死，都被烧的半死不活了，声音发颤，也要图个嘴上痛快，“瞧瞧，这就是神君！正道楷模！什么玩意？”
“哈哈哈，他们也就是自诩正道，伪君子真小人。”
……
“你什么也没做错，都是为师的错。”
执明神君眼眶也是湿的，叹了一声走到伏奕身边蹲下，抬手用袖子轻轻的替他擦脸，“当时我想着先抓住赤矖，再为你疗伤。是为师错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该用你做饵。”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别哭了，我带你回家。”
【别哭了，我带你回家……】
【别哭了，我带你回家……】
伏奕怔怔的看着他，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曾几何时，每次师尊带着他去太华山找姐姐切磋，他都会被姐姐按在地上揍的鼻青脸肿，回回都是大哭收场。
师尊总是这么说，别哭了，带他回家。
“哈哈哈哈哈……”
伏奕仰着脖子，后脑勺重重的，一下一下敲在龟壳上又哭又笑，“家？我哪里还有家了？”
“师尊……”
“我再也回不去了。”
“能的！阿奕，我这就带你回家。”
执明神君说着跪到地上，一手垫在他的脑后，一手去扯他身上的链子，掌心的皮肤立刻被灼伤，嗤嗤冒着轻烟，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单狐山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现在就回去！”
拽了几下，火索纹丝未动，他便回头望向林清梦，“浅予，解开这个链子！”
“恕难从命。”
虽然心中不忍，林清梦还是摇了摇头，“神君，令徒大开鬼门，害死了无数的百姓、修士。他……”
林清梦叹息一声，后面的话没有再说，死了这么多人，自然是要以死赎罪。
“浅予，我会给他关起来的。”
“我保证他再也不会踏出单狐山一步。”
“纵使他千错万错，他也是我的徒弟。就算要死……”
执明神君改用双手紧紧握着锁链，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是哽咽的，“他也该死在单狐山里。”
“求你，求你打开这个链子。”
伏奕呆住了，一动不动，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声音前所未有的轻，“师尊……”
林清梦双手在广袖里攥了又攥，最后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执明神君忽的提高了声音，“浅予，看在我尽心救过你爱徒的份上！求你了！”
允荇、允新以及其他几名单狐山的弟子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快步走到执明神君身后，面向林清梦齐齐跪了下来。
“求仙君打开锁链吧，我们会看住师兄的。”
“求仙君网开一面，让师兄跟我们回家。”
……
死猴子十有八九是想放他姐姐出来，为此堕入魔道作恶无数。
我想救娘亲，又何尝不是要走同一条路。
凤星河想到了自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同命相连、感同身受的感觉，扯了扯林清梦的袖子，“师尊，既然是单狐山的家务事，还是让他们回去自己解决吧！”
小混球这么容易心软么？已经忘了刚刚还被这条腾蛇追杀的事儿了？
就是私怨不计较了，可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从东离村到青丘山，从巫山到眼下，这只是知道的，旁的指不定还有多少。
如此罪孽，还怎么能算是家务事了？
愁眉锁眼的考虑了良久，林清梦对上凤星河的目光，心道这么期待的看着我作甚？
而后又看向执明神君，一贯温润的君子这会儿狼狈而难堪，满眼皆是哀求。他本就是浑身浴血，现下连手上也烧的没一块好皮了。
执明神君温声乞求，“浅予，你先松开他，行吗？我定会给枉死之人一个交代的。”
林清梦无奈的长叹一声，“好，我信您。”
“万万不可！”
郝掌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咻的扑了过来，用那只独臂拉住了林清梦的胳膊，捏的他生疼生疼，“此地鬼怪尚且还在作恶，您怎么能放罪魁祸首离去？”
说完转头看向执明神君，正色凛然道：“神君，请恕老朽得罪了！”
“您心疼徒弟的心情我等都能理解。可您看看，因为他死了多少人？老朽的爱徒因他死在巫山，还有我这条胳膊……”
“他绝不能走，必须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