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劫
一、玉匣异动
肖飞的指尖刚触到藏经阁第三层的石阶,整座玄都山便晃了晃。不是山风掠过松林的轻颤,是扎根于昆仑龙脉的基石在嗡鸣,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深处挣断锁链。他猛地回头,只见云层翻涌的天幕上,一轮本该清辉满溢的圆月竟渗出血色,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伤口。
“飞灵玉又发烫了。”雅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她腕间的羊脂玉镯正泛着诡异的红光,那些原本流转在玉质肌理中的五界虚影——青苍的人间、鎏金的仙界、暗紫的魔界、碧蓝的妖界、灰白的冥界,此刻正像被墨汁浸染般褪着色。
肖飞按住腰间的斩邪剑,剑柄上的“辟邪”二字突然烫得惊人。这座存世三千年的宝阁从不是风平浪静之地,可从未有过这般令人心悸的异动。他记得三天前掌门闭关前凝重的眼神:“看管好物华殿的玄渊匣,那里面的东西,比三界浩劫更可怕。”
物华殿的门是虚掩着的。殿内常年不灭的长明灯此刻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在青砖上滚出焦痕。那个静静躺在玉案上的玄渊匣,正发出细碎的裂响。这匣子是用西海玄铁混合昆仑暖玉铸就,寻常天雷都难伤分毫,此刻却像被无形巨力攥住,表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痕。
“退后!”肖飞将雅玲护在身后,斩邪剑“噌”地出鞘。剑身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银光,这是当年太上老君亲铸的法器,斩过千年尸煞,劈过万年怨灵,剑身的浩然正气能让邪祟望而却步。可此刻,剑身上的银光竟在微微颤抖,像是在畏惧什么。
裂痕中央,一点墨色缓缓渗出。那不是液体,更像活物的呼吸,在玉匣表面起伏伸缩。紧接着,整座大殿的温度骤降,长明灯的火焰瞬间变成幽蓝色,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气,混杂着某种腐朽的檀香——那是只有在镇压极凶之物的镇魔塔底才有的味道。
玉匣彻底崩碎的刹那,肖飞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一颗心脏。
通体漆黑,表面布满暗红色的血管状纹路,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闷的雷鸣。它悬在半空,滴下的不是血液,而是粘稠如沥青的液体,落在金砖上便蚀出冒烟的坑洞。更诡异的是,它的搏动频率竟与肖飞胸腔里的心跳渐渐同步,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窒息。
“这是……传说中被封印的‘黑心’?”雅玲的声音发紧,“典籍里说,上古时期有位仙君堕入魔道,心脉被斩后炼成邪物,能污染三界灵根……”
话音未落,那颗心脏突然炸开。不是碎裂,是化作漫天墨色光点,在殿中凝聚成一道虚影。
二、太白幻相
虚影成型的瞬间,肖飞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冻僵了。
那是个身着月白道袍的男子,面容俊朗如谪仙,鬓边几缕银丝垂落,手持一柄拂尘,分明是太白金星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仙者的悲悯,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白处爬满蛛网状的黑气,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半仙半魔……”肖飞握紧剑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是被污染的仙君幻象!”
幻相抬手拂过拂尘,动作优雅得如同在瑶池宴上拂去茶沫。可随着他的动作,物华殿两侧陈列架上的法宝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那柄能定住江河的定海神针,表面迅速覆上黑色锈迹,原本莹润的玉色变成了腐肉般的暗红;那面能照见前世的三生镜,镜面泛起血雾,隐约传出凄厉的哭嚎;甚至连墙角那尊镇殿的鎏金弥勒佛,嘴角的慈悲笑容都扭曲成狰狞的弧度,双眼流出黑血。
万千法宝,尽成魔器。
雅玲惊呼一声,指着架上的一柄玉如意。那原本是她用来修补法器的温和法宝,此刻竟自行飞出,尖端闪烁着寒光刺向她的后心。肖飞挥剑格挡,“当”的一声脆响,斩邪剑与玉如意碰撞处竟冒出黑烟,剑身上的银光淡了几分。
“它在害怕。”肖飞心头一沉。斩邪剑的浩然正气竟被压制,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幻相的目光落在肖飞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玩物。“千年了,还能遇到持有斩邪剑的人。”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当年用它斩我心脉的,也是你们玄都派的人吧?”
肖飞不答话,只是将雅玲护得更紧。他能感觉到斩邪剑在手中剧烈震颤,不是因为畏惧,更像是……渴望。剑身在渴望什么?渴望饮血?还是渴望被那股黑暗力量吞噬?
突然,斩邪剑猛地挣脱他的掌控,剑柄重重撞在他的胸口。他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佩剑调转方向,剑尖直指雅玲的咽喉。
“月飞……”雅玲脸色惨白,却没有后退。她知道肖飞的小名,那是只有在他们年幼时,师父才会叫的名字。此刻被斩邪剑指着,她的第一反应竟是看向肖飞:“它怎么会……”
“因为她身上有仙界的气息。”幻相轻笑,拂尘指向雅玲腕间的飞灵玉,“这玉里锁着五界印记,仙界的金光最碍眼,不是吗?”
肖飞这才注意到,雅玲的飞灵玉已经变了模样。原本五界虚影中最耀眼的仙界部分,那片象征着南天门与凌霄宝殿的金光,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像是被狂风扑灭的烛火。取而代之的,是与那颗黑心同色的浓稠黑暗,正一点点吞噬着其他四界的虚影。
“不!”肖飞扑过去想抓住剑柄,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他撞在陈列架上,无数魔化的法宝发出兴奋的嗡鸣,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幻相的目光转向墙角那面古镜。那是玄都派的护山大阵核心——万象镜,能映照出观者内心最真实的景象。此刻镜面突然亮起,映出的却不是殿内的情景,而是一片炼狱。
三、古镜炼狱
雅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万象镜吸引。镜中的画面让她浑身血液逆流。
那是人间。
曾经车水马龙的长安城变成了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间爬满暗红色的藤蔓,每片叶子都长着眼睛,死死盯着天空。黄河的水变成了翻滚的岩浆,岸边漂浮着无数烧焦的尸体。更可怕的是那些活着的人,他们的眼睛变成了纯黑的空洞,嘴角流着涎水,互相撕咬啃噬,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这是……”雅玲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她认出了镜中那座坍塌的塔——那是洛阳城外的白马寺,她小时候跟着师父去礼佛时,曾在塔下喂过鸽子。可现在,塔基处缠绕着数不清的黑色锁链,锁链上挂着孩童的骸骨。
“你最恐惧的画面,”幻相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魔鬼的低语,“当年那场浩劫,你以为是结束,其实只是开始。”
雅玲猛地捂住头,痛苦地蹲下。十五年前的记忆碎片涌进脑海:冲天的火光,母亲将她塞进暗道时染血的手,还有那句没说完的“活下去”。她一直以为那是魔族入侵,可镜中那些人的模样,分明是被某种力量污染了心智,变成了行尸走肉。
“黑心的力量,就是放大生灵的欲望与恐惧。”幻相缓缓踱步,拂尘扫过那些魔化的法宝,“仙人怕堕入凡尘,凡人怕不得长生,妖魔怕被镇压……而你,怕的是这人间再次变成炼狱,怕自己无能为力。”
肖飞挣扎着爬起来,胸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看着雅玲痛苦的模样,看着斩邪剑依旧指着她的咽喉,看着飞灵玉中彻底被黑暗吞噬的仙界虚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力感席卷全身。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嘶吼道,声音因愤怒而沙哑。
幻相转过身,那双黑白交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做什么?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抬手,指向肖飞,“你体内有半颗仙骨,是当年斩我心脉那位仙君的转世吧?真是有趣,仇人后代的骨头,用来温养我的黑心正好。”
随着他的话语,肖飞突然感觉心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衣襟渗出鲜血,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是他从小就有的一块淡金色胎记,师父说那是仙缘,此刻却像活过来一般,发出灼热的温度。
“不!”雅玲不知何时挣脱了恐惧的束缚,她扑向肖飞,腕间的飞灵玉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那红光不是来自玉中的黑暗,而是源自最中心那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绿色——那是人间的印记。
红光撞上幻相的瞬间,对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月白道袍上冒出黑烟,那张俊朗的面容扭曲变形,露出底下狰狞的魔相。斩邪剑也因此剧烈震颤,剑尖偏离了雅玲的咽喉。
“抓住它!”雅玲对肖飞喊道,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符纸。那是掌门临走前给她的,说是危急时刻能护住心脉。她将符纸拍在肖飞胸口,金光闪过,心口的剧痛暂时缓解。
肖飞抓住机会,猛地握住斩邪剑的剑柄。剑身滚烫,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挣扎。他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法器的正邪,从来不在器本身,而在持器之人。”
“斩邪!”他怒吼一声,灌注全身灵力。斩邪剑发出嗡鸣,剑身的银光与他胸前符纸的金光交相辉映,竟逼退了几分黑气。
幻相被激怒了,墨色的虚影膨胀数倍,物华殿的梁柱开始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不自量力!”他咆哮着挥出拂尘,无数黑色的丝线从拂尘中射出,如同毒蛇般缠向两人。
肖飞挥剑斩断丝线,却发现被斩断的丝线落地后竟化作小蛇,吐着信子爬向雅玲。雅玲连连后退,后背撞到了万象镜。
镜面再次亮起,这次映出的不是人间炼狱,而是幻相的本体——那颗跳动的黑心,正悬浮在一片混沌之中,周围缠绕着无数哀嚎的灵魂。而在黑心深处,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金光,像是从未熄灭的星火。
“那是……”雅玲愣住了。
“是他未泯的仙心。”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掌门拄着拐杖,缓步走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强行中断了闭关,“太白仙君堕魔千年,却始终有一丝仙念未绝,这才让黑心无法彻底成型。”
幻相看到掌门,发出愤怒的嘶吼:“又是你!当年封印我的就是你师父,现在又来多管闲事!”
“玄都派镇守此物千年,自然不会让你为祸三界。”掌门抬手,掌心出现一枚青铜八卦镜,“飞儿,雅丫头,集中灵力护住飞灵玉中的人间印记!那是唯一能克制黑心的东西!”
肖飞恍然大悟。飞灵玉中五界相依,仙界虽灭,人间尚存。人间的生生不息,正是对抗黑暗最强大的力量。他看向雅玲,对方眼中已没有恐惧,只有决绝。
两人背靠背站定,肖飞的斩邪剑与雅玲的飞灵玉同时亮起。银光与红光交织成网,将那些黑色丝线挡在外面。万象镜中,黑心深处的那点金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闪烁起来。
幻相感受到了威胁,疯狂地冲击着光网。物华殿的屋顶被掀飞,碎石如雨落下。那些魔化的法宝也加入了攻击,定海神针带着呼啸的风声砸来,三生镜的血雾试图侵蚀两人的心智。
肖飞感觉灵力在飞速消耗,胸口的仙骨又开始灼痛。他看向雅玲,发现她的脸色也苍白如纸,飞灵玉中的黑暗已经蔓延到了人间印记的边缘,那点青绿色随时可能熄灭。
“撑住!”他对雅玲喊道,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就在这时,斩邪剑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剑身的银光暴涨,竟主动斩断了一根缠绕过来的黑色丝线。肖飞心中一动,他感觉到剑身传递来的不再是抗拒,而是某种……共鸣。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你不是害怕黑暗,是在等一个能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他不再试图压制剑身的异动,而是引导着那份力量,与雅玲的飞灵玉相呼应。银光与红光交融处,竟生出淡淡的金色光晕,那是属于人间的、温暖而坚韧的光芒。
幻相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发出惊恐的尖叫。他的虚影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是太白仙君的模样,时而是狰狞的魔相。那颗黑心在他体内剧烈跳动,表面的血管状纹路开始崩裂。
“不可能……我怎么会被凡人与残剑压制……”幻相的声音充满了不甘与疯狂。
掌门趁机举起青铜八卦镜,镜中射出一道金光,正中幻相胸口。那里正是黑心所在的位置。
“以仙骨为引,以人魂为媒,重封邪心!”掌门大喝一声。
肖飞感觉体内的仙骨突然飞出,化作一道金光融入八卦镜的光束中。雅玲的飞灵玉也同时碎裂,那点青绿色的人间印记化作一道暖流,顺着光束涌入幻相体内。
“不——!”幻相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吼,整个虚影开始崩溃,化作无数墨色光点,重新凝聚成那颗黑心的模样。只是这一次,黑心表面缠绕上了金色的锁链,那些暗红色的血管状纹路渐渐消退,跳动也变得微弱而缓慢。
四、余烬微光
物华殿安静下来,只剩下梁柱断裂的吱呀声和两人粗重的喘息。
黑心被重新封印在掌门祭出的紫金钵中,钵身刻满了符文,散发出淡淡的金光。那些魔化的法宝失去了黑暗力量的支撑,纷纷恢复原状,只是表面还残留着被侵蚀过的痕迹,需要长时间温养才能复原。
斩邪剑静静躺在肖飞脚边,剑身的银光柔和了许多,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洗礼。雅玲的飞灵玉已经碎了,只剩下几片残片握在她掌心,残片上还能看到一丝微弱的青绿色。
“结束了吗?”雅玲轻声问,声音还有些发颤。
掌门咳嗽几声,咳出一口血:“暂时封印住了。但黑心的力量并未根除,只要还有恐惧和欲望,它就有可能再次苏醒。”他看向肖飞,“飞儿,你的仙骨……”
“没关系。”肖飞摇摇头,虽然胸口空荡荡的有些奇怪,但并不难受,“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万象镜里的画面。那真的会发生吗?”
掌门看向那面已经恢复平静的古镜,叹了口气:“那既是幻象,也是预警。黑心的力量能放大生灵的负面情绪,若不能守住本心,人间迟早会变成那副模样。”他顿了顿,看向雅玲掌心的飞灵玉残片,“但你看,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人间的印记也没有完全熄灭。那是希望,也是我们守护的意义。”
雅玲握紧手中的残片,残片传来微弱的暖意。她想起镜中炼狱里,有个小女孩正蜷缩在废墟中,怀里紧紧抱着一朵快要枯萎的花。那或许就是她自己,是所有在绝境中依然选择相信美好的人。
肖飞捡起斩邪剑,剑身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他想起刚才与剑身的共鸣,想起那句“法器的正邪在持器之人”。或许真正的斩邪,从来不是斩断外在的邪祟,而是守住内心的光明。
夕阳透过破损的屋顶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师弟们焦急的呼喊声,山风掠过松林,带来熟悉的松涛声。
人间依旧,山河未改。
肖飞看向雅玲,对方也正看着他,眼中没有了恐惧,只有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丝坚定。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肖飞说。
“嗯。”雅玲点点头,将飞灵玉的残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先去修补宝阁吧,还有……得告诉大家,黑暗从未远离,但光明也从未消失。”
斩邪剑在肖飞手中轻轻嗡鸣,像是在回应。紫金钵中的黑心不再跳动,仿佛陷入了沉睡。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暂时的安宁。
当夜幕重新降临,玄都山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辰。雅玲站在物华殿的废墟前,看着肖飞和师弟们清理碎石,突然觉得,只要这些灯火还在,只要有人还在守护,那么无论多深的黑暗,终有被驱散的一天。
而那颗被封印的黑心深处,那点微弱的金光,似乎比刚才亮了那么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