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的夜风带着戈壁的凉意,卷着监狱医院老杨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陈辉趴在病房外的长条木椅上,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在皱巴巴的烟盒纸上写着今天的记录:“爸今天喝了半碗小米粥,白细胞 3.5x10?\/L,比昨天升了 0.3。王医生说继续观察,不用调药。”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添上一句:“晚饭后跟张大爷下了盘棋,输了两局,爸骂我臭棋篓子。”
凌晨五点,乌鲁木齐的座机准时响起。牛萍捏着听筒,另一只手在台历背面飞快记录,铅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小辉说爸昨晚睡得沉,凌晨两点测的血氧饱和度 92%,呼吸频率 18 次 \/ 分。” 她对着话筒重复,听见陈默在那头翻动纸张的声响,“对,还是老样子,泼尼松片每天早上两片,分三次雾化吸入布地奈德混悬液。”
挂了电话,牛萍望着窗外泛白的天际发呆。台历上密密麻麻记着父亲的体征数据,每一行都像根细线,一头拴着福海的病房,一头系着乌鲁木齐的家。厨房传来水壶沸腾的哨音,她起身去灌热水,指尖触到保温桶的刹那,突然想起陈默临走时反复叮嘱:“小辉记不住雾化器的使用步骤,你在电话里多念叨几遍。”
陈辉在福海的日子过得像上了发条的钟。每天清晨帮父亲擦身时,他总会盯着老人后背上的褥疮疤痕发愣 —— 那是年轻时在监狱修水渠被石块砸的,如今在苍白的皮肤上泛着淡粉色。“爸,该翻身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父亲的腰,掌心的老茧蹭过老人松弛的皮肤,“王医生说多翻身能预防压疮。” 父亲哼了一声,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跟你哥一个德性,啰嗦。” 话虽带刺,嘴角却偷偷向上弯了弯。
每周三下午,陈辉都会攥着 Ic 卡在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排半小时队。“姐,爸今天想吃你做的酸豇豆,你抽空寄点过来?” 他对着话筒喊,背景音里传来监狱广播播放的《咱们工人有力量》,“白细胞又降到 3.1 了,王医生说可能跟天气有关,让多晒太阳。” 电话那头的陈悦总在此时沉默片刻,然后听见翻动塑料袋的声响:“我明早让班车捎过去,记得放窗台上晒,别捂坏了。” 陈辉嗯嗯应着,看见话筒上凝着的水珠,才发现自己又在出汗。
陈默第一次去福海是在两周后。夜班车的铁皮座椅硌得他尾椎骨生疼,车窗外的戈壁滩漆黑一片,只有远处油田的火炬像孤灯般闪烁。凌晨四点到站时,他裹紧外套冲进凛冽的寒风,看见陈辉裹着军大衣在站台跺脚,眼窝陷得比上次见面时更深。“哥!” 陈辉的声音带着哭腔,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袋,“爸昨晚念叨你好几次,说你最爱吃食堂的苜蓿馍。”
病房里弥漫着碘伏和中药混合的气味。父亲靠在床头翻报纸,看见陈默的瞬间,捏着报纸的手指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不是让你好好上班?” 陈默放下行李就去摸父亲的额头,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里一紧 —— 老人又在发烧。“公司没事,小赵盯着呢。” 他笑着扯过椅子坐下,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桶,“牛萍炖了乌鸡汤,加了黄芪当归,你闻闻香不香?” 父亲的鼻子动了动,却把头扭向窗外:“少搞这些名堂,我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 眼角的余光却瞟着保温桶,嘴角抿出浅浅的笑意。
陈瑶来的那天赶上福海下暴雨。她穿着乘务员制服冲进病房时,发梢还在滴水,手里紧紧攥着个铝制饭盒。“爸!我给你带了机场餐厅的烤包子!” 她把饭盒往床头柜上一搁,金属碰撞的声响惊得父亲咳嗽起来。陈瑶慌忙去拍老人的背,手指触到肩胛骨时突然顿住 —— 比上次视频里看到的还要硌手。“傻丫头,下这么大雨跑过来干啥。” 父亲喘着气笑,浑浊的眼睛里却泛起水光,“航班没延误?” 陈瑶边用纸巾擦父亲胸口的水珠边撇嘴:“我请了半天假,耽误不了事。” 眼泪却啪嗒掉在饭盒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陈悦来的次数最勤。每次都是坐周五的夜班车,周日凌晨再赶回去。她总提着个蓝布包袱,里面裹着换洗的床单和熬药的砂锅。“爸,我给你换身衣服。” 她把父亲扶起来,动作轻得像拎着易碎品,“你看你这衬衫,领口都磨破了。” 父亲挣扎着要自己来,却被女儿按住肩膀:“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陈悦的手指抚过父亲耳后的老年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给她梳辫子,粗糙的手掌总把红头绳系成歪歪扭扭的结。
八月中旬的一个傍晚,陈辉的电话让全家人的心揪紧。“哥,爸的白细胞降到 2.8 了,王医生说准备输点丙种球蛋白。” 他的声音发颤,背景音里传来监护仪规律的 “滴滴” 声,“爸刚才说胡话,喊你名字呢。” 陈默捏着听筒的手突然发抖,指节 “咔咔” 作响:“我现在就去车站!让王医生先用药,钱不够我让小辉送过去!” 话没说完就往外冲,撞翻了门口的塑料凳。
夜班车在戈壁公路上颠簸,陈默望着窗外掠过的车灯发呆。手机在裤兜震动,是陈瑶发来的传呼:“我跟机长申请了调休,明早飞阿勒泰,让小辉去机场接。” 他攥着传呼机,指腹把塑料壳都捏出了印子。邻座的哈萨克族大叔递来块馕,用生硬的汉语说:“别担心,会好的。” 陈默咬了口馕,干硬的面渣剌得喉咙生疼,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
病房的晨光带着药味。陈默推门进去时,陈辉正给父亲喂水,老人的嘴唇干裂起皮,每咽一口都皱紧眉头。“爸!” 陈默冲过去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冰凉消瘦,指节上的老茧却依然硌人。父亲缓缓睁开眼,看见他时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小土丘:“你咋来了?不是说……” 话没说完就开始咳嗽,陈默连忙拍着他的背,听见肺里传来呼噜呼噜的痰鸣音。
陈瑶中午赶到时,正碰上护士给父亲输液。她看着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滴进父亲的胳膊,突然蹲在走廊哭出声,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陈辉走过去递纸巾,看见她制服袖口的纽扣松了线,露出磨破的衬里。“哭啥,爸刚才还说想吃你带的烤包子。” 他把姐姐拉起来,指腹蹭过她冻得发红的耳朵,“你看你,又忘了带外套。”
父亲输完液精神好了些,靠在床头跟他们唠嗑。“记得你小时候偷喝我的白酒,醉得在院子里爬。” 他指着陈默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陈瑶赶紧递过痰盂,看见里面带着血丝的痰液,眼圈瞬间红了。“没事没事,老毛病了。” 父亲摆摆手,抢过陈辉手里的化验单,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就降了点白细胞?我当年在戈壁滩喝盐碱水都没事,这点算啥。”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在父亲的白头发上镀了层金边。陈默削苹果的手突然停住,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给他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爸,等你好点,咱们去看胡杨林。” 他把苹果切成小块递过去,“听说今年黄得特别早。” 父亲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好啊,我还能走呢。” 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倔劲儿。
夜班车再次启动时,陈默望着窗外福海的灯火发呆。陈辉站在站台挥手,军大衣的衣角在风里翻飞,像只展翅的鸟。手机在兜里震动,是陈悦发来的传呼:“爸今晚吃了半碗粥,白细胞 3.0。” 他把传呼机贴在胸口,感觉那小小的塑料壳烫得像团火。车窗外的戈壁滩渐渐亮起星星,一颗接一颗,像父亲病房里的监护仪,明明灭灭,却始终闪烁着希望的光。
陈默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无数次白细胞数值的起伏,无数趟往返于乌鲁木齐和福海的夜班车。但只要父亲还在电话那头骂他啰嗦,还能吃下一口姐姐做的酸豇豆,还会跟弟弟下一盘输赢分明的棋,这千里牵挂的路,他们就会一直走下去。因为他们都明白,父亲的倔强里藏着对生命的热爱,而他们的奔波中,满是对父亲最深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