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短暂歇息。
赵猛从怀里掏东西,摸出来的是块腰牌,锦衣卫的,变形了,还沾着血。
张奎的。
他用袖子小心擦掉血污,擦得很仔细,又收回怀里,贴身放好。
旁边另一个弟兄,弯腰捡起半截刀柄,是绣春刀的,断口很新。
先前断后的兄弟留下来的。
没时间收敛袍泽的尸骨。
带上这些遗物,是他们来过的痕迹,也是活下来的人,骨头缝里都得扛着的重量。
走了多久,没人记得清。
天边发白了。
远处有动静,闷闷的,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是喊杀声。
朔方城,还在打!
“快!”刘三刀嗓子哑着,催了一句。
所有人身上一激灵,脚下快了几分。
身上的伤好像都不疼了,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回城!
把东西和消息,带给大人!
翻过最后一道矮山梁,眼前猛地空旷。
天刚亮,灰蒙蒙的光里,朔方城的影子趴在地平线上。
黑黢黢的城墙,像卧着的巨兽。
城楼上,旗子在动,人影也在晃。
一股股黑烟冲上天,杀声震天,城里头,血都快流干了。
看见朔方城,八个汉子,脚下跟钉住了一样,都停了。
刘三刀背着小五,就那么站着,望着城。
那城,多熟啊。
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猛地吸了口气,把那股劲儿强压下去。
赵猛他们也是,喉咙里堵得慌。
有人控制不住,哆嗦起来。
有人一声不吭,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四十二个兄弟的血,还有那该死的“圣物”……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刘三刀吸气,胸口扯着疼,声音却没抖:“走!进城!”
八道残破的影子,你扶着我,我架着你,朝着那座血糊糊的城,发起最后的冲锋。
朔方城下,已经是修罗场。
杀!喊声震破耳朵。
兵器撞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刮擦声。
人死前的惨叫。
还有黑山部落那种,催命一样的号角。
这些声音搅和在一起,砸在守城兵卒早就绷紧的神经上。
黑山部落的人跟潮水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往上涌,不怕死。
城墙底下,尸首堆成了小山,把护城河都染红了。
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体,继续往上爬。
那股疯劲,是要拿人命把这城给填平。
北城门打得最凶,黑山部落的主力全扑在这儿。
城墙垛口,豁牙露齿,没几处好的。
热乎乎的血顺着石头缝往下淌,干了,变成一块块暗红的疤。
守军的衣甲破破烂烂,露出来的皮肉混着泥和血痂。
手里的刀,要么卷了刃,要么干脆断了。
兵卒们张大嘴喘气,抬手挥刀都费劲,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就剩一股子麻木和累。
全凭一口气吊着。
这条人命垒起来的防线,绷得太紧,随时都会断。
林萧肃站在城头,箭矢、滚石满天飞,他却站得笔直。
他亲手砍死的敌人,记不清有多少了。
那把原本雪亮的绣春刀,早让血浸透,成了暗红色,黏腻的血浆顺着刀身往下淌,刃口都磕出了几个小缺口。
血滴落在脚下的砖石上,很快又被新溅上来的血盖住。
他身边的亲卫,个个挂彩。
盔甲上全是刀砍箭射的印子。
有人胳膊上胡乱缠着染血的布条,渗出暗红。
有人脸上是新添的口子,皮肉翻卷。
他们咬着牙,死死护在林萧肃旁边,是最后一道人墙。
林萧肃的注意力从城下黑压压一片、不断蠕动的人潮上移开,落回身边这些几乎耗尽力气的袍泽身上。
他心头沉重,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黑山部落猛攻了半天,也急眼了,手段变得更毒。
几架简陋的投石机被推了上来,吱呀作响,朝着城墙这边抛东西。
不是石头,是黑乎乎的陶罐。
陶罐砸在城墙上,“啪”地碎开,溅出墨绿色的粘稠汁液。
那汁液一沾东西,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冒起难闻的黑烟,还带着一股子腐烂的恶臭,呛得人喉咙发紧。
木头盾牌沾上,立刻焦黑朽坏。
士兵的皮肉要是溅到,更是钻心的疼,皮肉发出焦糊的臭气。
惨叫声一下子多了起来,给这片混乱的战场又添了几分瘆人的动静。
“狗娘养的!这他娘什么玩意儿!”一个百户长刚砍翻一个爬上来的敌人,胳膊上不小心溅了几滴绿汁。
皮肉立刻剧痛,他脸孔扭曲,整个人都缩了一下,破口大骂。
紧接着,带着火焰的箭矢也开始密集地射向城楼。
虽然守军早有准备,用水和湿土扑救,泼水声、拍打声响成一片,但密集的火箭还是引燃了一些木质结构,浓烟滚滚,呛得人难以呼吸,也扰乱了本就混乱的防守。
“大人,箭矢存量告急!”后勤官张弛满头大汗,脸上混着烟灰和血污,挤到林萧肃身边,声音嘶哑地喊道。
“南门和西门的还能匀一些过来,但最多再撑半个时辰!”
他大口喘着气,几乎是吼出来的:“滚木礌石也所剩不多了!再不想办法,北门……北门就真的要被凿穿了!”
林萧肃面沉如水,下颌绷得死紧,没有回头。
“顶住。”他只吐出这两个字。
张弛看着林萧肃纹丝不动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咬牙,转身又投入到紧张的物资调配中。
他明白,大人说顶住,那就必须顶住,哪怕是用人命去填。
林萧肃的心沉甸甸的。
物资的匮乏只是其一,更让他焦虑的是守军的士气。
他能感觉到,不少士兵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挥刀都透着无力。
长时间的血战、同袍的不断倒下、敌人疯狗般的攻势,还有那看不见头的消耗,正一点点磨掉他们的意志。
甚至有几个年轻的士兵,在战斗的间隙,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垮掉。
必须有转机!必须有希望!
否则,这座城,真的守不住了!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东南方向。
那是刘三刀他们离开的方向。
算算时间,也该有结果了。
是成功,还是失败?这关系到朔方城的命运,甚至整个北境的安危。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城外警戒的锦衣卫斥候,浑身浴血,踉踉跄跄地冲上城楼,盔甲上还插着两支断箭,显然是冒着箭雨九死一生才冲回来的。
他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扑倒在林萧肃面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大人!东南!东南方向……地陷了!方圆数十丈……全都塌了!烟尘冲天!”